西宁国,昭安三十九年。
凉川姜府。
清苑。
此时的锦葵正捏着一堆杂七杂八的狗皮膏药,翘着她的兰花指在我的背上涂涂抹抹。我便像一条案板上的鱼,煎熬而又干渴。“嘶……”我怏怏道,“药给夫人煎了吗?”
“小姐放心,夫人已服下药,歇下了。”锦葵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叹道,“我与夫人说,小姐今日有些困乏,早早地便睡了。”
“嗯。”我把脸埋进被子里,回想起方才那场以惨烈告终的“库房行动”,一时间,又是一阵扼腕叹息。
……
时间拉回到一个时辰以前——
库房。
当一个人正干着偷鸡摸狗的事情,门外却忽然传来管事的说话声与脚步声,怎么办?
反应快的人,往往会迅速地找到一个隐蔽的地方,先躲起来。
比如锦葵。
在宋大娘声音传来的那一瞬,她便一把收起桌上的包袱,一个利落的转身,躲在了货柜的背后。
而我就是那个反应慢的。
……
“哟,大小姐。”宋大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灼灼的目光仿佛要在我的背上烧出一个窟窿,“这么晚了逗留库房,所为何事?”
我讪讪地转过身,脑海中飞快地找寻着适当的说辞。
然祸不单行……就在此时,柜子后面忽然传来一声轻呼。
空气瞬间凝固,只见一根又粗又长的人参,从货柜的间隙一骨碌地滚了出来,翻滚数圈以后,缓缓地停在了宋大娘的脚边……
死一般的寂静。
宋大娘嘴角抽搐着,飞快地转身绕了过去。只见锦葵俏脸涨得通红,手忙脚乱地护住怀中那鼓鼓囊囊的包袱,可越慌越出错,一时间,竟使得它整个散开……
顿时,各种形态迥异的珍贵药材懒懒洒洒地滚落了一地。
锦葵僵在原地,我撇过头去,不忍直视。
“好啊……”宋大娘脸上的肉剧烈地颤抖着,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她颤巍巍地指着锦葵,尖声喊道,“贼,抓贼!快来人呐!来人!”
守夜的奴才们一窝蜂地涌了进来,一阵面面相觑之后,相互确认了眼神,又蜂拥着上前将锦葵按在了地上。
“偷盗府内财物,本应杖责三十,驱逐出府!念你初来乍到,不晓得规矩,又正值三夫人在孕中,不宜冲撞了喜庆……这回,便只罚你十棍,稍作警醒,长长记性。”宋大娘斜睨着锦葵,目光却有意无意地朝我这边飘来。
若不是这婆娘平日里,对我们清苑的诉求总是装聋作哑、推三阻四,我又何至出此下策?!
“是我的主意,”我忍不住扑了过去,挡在了锦葵的身后,脖子一横道,“你们要打,打我吧!”
宋大娘来回踱着步,睨了我一眼,嗤笑道:“大小姐,这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若执意要护这丫头,老奴也断不会与你客气!”说罢冷哼一声,“打。”
“对不住了,大小姐!”
顿时,棍棒落在我的背上,所到之处皆是一片火辣辣的疼——
还真是不客气啊!
我倒吸一口凉气,暗自腹诽着,咬紧牙关,极力忍住不让自己痛呼出声。
“小姐!”锦葵惊呼道。
我制止了她的挣扎,不甘,愤怒,却也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这些年来,每每这种时候,我便在脑海里拼命地回想着娘亲一直以来的教诲,告诉自己,要隐忍……
用嘉音的话来说便是:生活好难啊!
***
说起来,锦葵来到清苑,还不足半月。
锦葵之前,在这清苑中侍奉的,是与我一同长大的丫鬟——嘉音。
而嘉音那丫头在半月前的祭祀活动中,用她那形同狗爬的字留下书信,说要去投奔一位养猪发家的远房亲戚,末了还矫情地来了句“山长地远,各自珍重”。于是,在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她于人群混乱中悄然离去,府中派人全城上下搜了个底朝天,却终是以无果告终。
伤感了几日后,我便不再怪她。
如果可以,我也想像嘉音一样远远地离开这座府邸,和这里的一切彻底告别。
但我不可以。
我的娘亲深爱着我,深爱着这里,深爱着——我的父亲。
即使他莺莺燕燕娶之再娶;
即使她相思成疾他左拥右抱;
即使她受尽冷眼与嘲笑他却视而不见;
即使她病入膏肓他仍置之不理……
我不明白,是怎样的过往,可以让一个男人对自己的发妻做到如此,十年如一日般的冷漠无情。
……
我是姜止愚。
我的父亲是这座姜府的主人,我的娘亲是他的正妻,姜府的大夫人。
我是这偌大的姜府中,唯一的嫡女。
***
“好姐姐,”少女娇脆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前些日子听闻你院儿里出了个贼,你可要小心盯着这清苑,以免被贼人惦记呀!”
此时的我刚从娘亲屋内出来,阳光略有些刺眼,我蹙起眉,看着缓缓走来的姜止吟——
好妹妹,只要你不惦记着我,我便烧香拜佛谢天谢地了!
“知道了,多谢妹妹关心。”我面上仍不卑不亢地道。
娘亲从小就教育我,对于二夫人和三夫人,甚至姜府的任何人,无论她们如何对待我们,我都不要去招惹......
反抗只会让我们母女的处境更加艰难,我原是不信,可经历的多了,便也深信不疑了。
姜止吟是二夫人的女儿,而二夫人是皇帝的侄女——西宁国的当朝郡主。说来也颇有几分传奇,我那对我的娘亲不闻不问冷漠无情的父亲,至少在年轻时,在许多女子的眼里,却是一表人才。
这许多女子之中,便包含了姜止吟的母亲,灵秀郡主。
传言,在一次私巡中,皇帝一行遭山贼袭击,为途经的父亲所救,随行的灵秀郡主,便因此对父亲一见钟情。
彼时的父亲做着跨海生意,虽已是凉川城内最大的富商,却也只是一介布衣,且已有孕中之妻,可哪怕是做二房,灵秀郡主也坚持要嫁与他。皇帝虽略有不满,但念及父亲救驾有功,终是允了这门婚事。
在我年幼懵懂时,每当娘亲与我讲述这些陈年旧事,脸上总是会焕发出一种与平日完全不同的神采,我不知道年轻时的父亲到底拥有怎样的魔力,让这些女子都心甘情愿地拜倒在他的墨色长袍与马靴之下。
“你在想什么呢!姐姐?”姜止吟的声音猛然将我的思绪拉回,我一抬头,便望进了她含着几分恼意的眼眸。
“没有,”我飞快地掩去所有神思,转身便朝我的屋子走去,“妹妹既来了,便到屋内吃口茶吧。”
“不用了!”她忽然抬高了嗓音,幸灾乐祸道,“只怕那屋子日后,便不再是你的了!”
见我回过头来,她的唇角缓缓地勾起了一抹讥讽的笑:“父亲明日便要回来了,临时传回书信一封,让你和大夫人今日便尽快搬出清苑,走时务必将东西清理干净。这清苑啊——有贵人要入住!”
她挑眉望着我,小巧而精致的下巴高傲地扬起:“我娘说,便将你们安置去桑苑罢!”
一阵轻风卷地,掀起一番落叶婆娑,吹来几缕金桂飘香,我方才惊觉,夏日已逝,秋意,已渐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