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刹那间变得粘滞,外面的大阵仿佛失去了保护和调节,大泽上氤氲的水汽涌入了小岛上,尽情蒸腾着陆二爷的身体。
陆绩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脑中急速地转动着,斟酌着试探道,“如果琦儿真的是凭借自己的天赋,熬到了这一步呢?”
王黑炭声若洪钟,斩钉截铁,“不可能!”
陆绩愈发恭谨,视线在四位长老面上扫过,“万一呢?”
袁家长老皱着眉,“那也太过巧合。”
陆绩依旧执着地问道:“万一呢?”
四位长老无声对视,是啊,万一呢。
万一陆琦真就是那万中无一的天才,就是能够凭借自己的天赋做到这些事,自己方才设想的那些盘问审查,岂不是寒了她的心,白白将一个圣水盟的大好未来直接葬送?
江东明珠,可是早就盛名远扬了啊。
一个念头的升腾,便很难被抑制下去。
低着头听见四周的沉默,陆绩在心里偷偷长处一口气。
也就是眼前的四位长老,若换了旁人,这一难陆琦多半在劫难逃。
但他们不同,他们是能够为了圣水盟无私奉献至此,将自己的一生都无怨无悔地献予盟内的人。
对于他们而言,圣水盟的利益是第一位的,陆绩的算盘才能够死中求活,终于敲响。
陆琦对这些变故浑然不知。
她望着眼前龙首龟身的赑屃,“您能跟我说话?”
赑屃沉默无声,狴犴在一旁开口道:“你认识云落?”
又是云落?
陆琦点点头,“难道诸位也认识他?”
“你为什么会龙语咒?”
陆琦茫然道:“这叫龙语咒?我不知道,来之前云落教我的。”
既然云落曾经提醒过自己,他已经为自己打点好了,那么自己最好就是老实回答,不要自作聪明,反而误了事。
赑屃轻轻晃动着龙首,“能跟我说说,你之前遇到了什么人吗?”
陆琦沉默,她不知道该不该说。
睚眦在身后跃跃欲试,被狴犴顶了回去。
赑屃道:“我从你身上闻到了父亲的味道。”
“您是祖龙大人的儿子?”陆琦吃惊地脱口而出。
赑屃的声音低沉,“被囚禁被遗弃的儿子。”
陆琦望着四周密密麻麻的龙魂虚影,一双双夹带着期盼、怨恨、麻木的复杂眼神,咬牙道:“我之前的确见到了祖龙大人。”
她明显能感觉到四周的龙魂起了一阵骚动。
赑屃似乎是在笑着,“我们不会打听父亲大人的情况。云落还好吗?”
陆琦轻咬贝齿,神色黯然,“不是很好。”
在赑屃、狴犴的追问下,陆琦将云落近期面临的困境简单说了一下。
“那他还怎么来救我们!”一条龙魂惊呼出口,旋即被狴犴一尾巴抽飞得老远。
陆琦震惊地看着它们,“云落说的救人是要救你们?”
赑屃盯着陆琦,神色严肃,“他跟你说了什么?”
“他说他认识了一帮新朋友,还欠下了一个大人情,可惜那些朋友的近况不怎么好,他要想办法救他们。”陆琦喃喃道,“我没想到他说的居然是想救你们。”
“你是他的妻子,或者是他喜欢的姑娘。”赑屃突然开口。
似是询问,又似陈述。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承认这样的事情,着实需要一些勇气,但陆琦坚定且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赑屃的龙首上好似也有笑意,它开口道:“姑娘,谨守心神,我们送你一份大礼。”
千丝万缕的风,轻柔而细致地雕琢着陆琦的神魂。
四面八方的威压,坚定又不那么鲁莽,缓缓将神魂凝练压实。
一睁眼,风消气散,神魂净若琉璃。
赑屃游到机关前,轻声道:“再见。”
陆琦的身影消失在了化龙池中。
看着眼前的兄弟们,赑屃道:“你们看,他没有骗我们。”
龙魂齐齐摇动,似在欢呼。
陆琦的离去波澜不惊。
四位长老最后的决定是将云落、孙大运、陆琦三人前来化龙池的种种情况详细记录下来,由陆绩转交圣水盟。
如何处置,由理事会自行定夺。
这些事,陆琦自然不知晓,她只是坐在符舟上,怔怔发呆。
“二叔,化龙池中的那些龙魂是什么来头啊?”
符舟靠岸,缓步朝着陆家院子走去的陆琦轻声问道。
一路上警惕着龙骄现身相扰的陆绩此刻也微微放松,笑着道:“要说来头可大了,它们是祖龙的第一代血
亲。”
说完便挥手布下结界,跟陆琦说了这些龙子如何诞生,以及如何成为化龙池中龙魂的隐秘。
陆琦震惊不已,“这么说来,它们已经在里面被囚禁了上千年了?”
“是啊,一千多年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陆琦沉默着,陆绩也沉默着。
叔侄二人,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回了院子,陆琦正欲回房,陆绩从背后叫住她。
“琦儿,我们好好聊聊?”
陆琦抿着嘴,低着头,然后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昂起天鹅颈,“好!”
当陆琦走出房间,耳畔还回荡着二叔的那些话。
她双眼无神,脚步虚浮,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的床榻上,蒙头大哭。
“别担心,你和云落之间我们不会阻止。”
“只是,希望你不要忘了你的根在圣水盟、在六族,遇事能多想想家族。”
“云落很好,很优秀,几次接触我也很喜欢。如果他能够是我们陆家之人,想必是所有人都乐见其成的。”
“这不仅是我的意思,也是你父亲的意思。”
“你和云落在一起,我们便得罪了朝廷,但若能得到云落的衷心认可,我们也勉强能跟族里有个交代。”
“我们真心希望你能有美满幸福的爱情,如今你遇到了,好好珍惜。我们为你祝福。”
呜咽之声渐渐低沉下来,云落微笑的脸仿佛出现在眼前,笑着伸出手,“琦儿,你要去哪儿?”
在他的背后,有许多的虚影。
那是蜀国国相府、是西岭剑宗、是白衣剑仙、是雁惊寒、是曹夜来,是所有的凌家军后人
如今,又多了那些困苦千年的龙魂。
她终于明白,崔雉当初眼神中的忧虑,行动上的迟疑。
崔雉对她们背后的这颗巨树,了解得比自己要深了太多。
陆琦想到那些云落肩上沉甸甸的希望和使命,怅然无语。
最终,她选择将自己曾经编织的那些美梦亲手打碎,化作沾湿枕巾,冰冷孤苦的眼泪。
云落,我希望你越来越好,因为你值得洒满阳光的生活。
可那样的生活,不会有我。
想想真是可惜。
山间的马车还在吱呀吱呀地行驶着。
随荷偷偷藏起的零食已经从桃片变成了姜糖和椪柑,可是小姨依然没有丝毫放过白衣剑仙的意思。
只是聪明的随荷听得出来,小姨的语气已经和缓了好多,不再像之前那么凶得吓人了。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
哇!是强盗!
随荷兴奋地支起身子,偷偷掀开一点车帘的缝隙,从端坐的白衣剑仙身旁瞧见了几个手持刀枪棍棒的山匪。
邹荷也没管他,自顾自地躺着无聊,几个山匪济什么事。
那个大胡子的男的好凶啊,拿着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哦对,是狼牙棒!
身边那个尖嘴猴腮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一双眼睛跟老鼠一样,滴溜溜地直转。
还有那个,那么年轻,比落哥哥都大不了两岁吧,长得老实憨厚的,干点啥不好,为什么要当山匪呢?
咦,再一看,怎么还有老头子呢,看他拿个木棍都吃力的样子,能干啥?
随荷能瞧见的事情,杨清自然也能看见,他平淡道:“我若是不留呢?”
那尖嘴猴腮的汉子上前一步,恶狠狠地道:“但敢说不字,上前揪脑袋!死在荒郊外,管杀不管埋!”
杨清冷哼一声,大胡子却上前一步,“这位兄台,我等不伤性命,只求钱财。求财不贪,十两银子,您自可安然过去。”
杨清眉毛一挑,这倒有趣,“这又是个什么说法?”
大胡子叹了口气,“这穷山恶水的,讨点生活本就不易,奈何地方豪族心黑手辣,让我们这些老实巴交的农民汉子,都没了活路,只能以此为生。十两银子,足够我们寨子上下数十口人凑合将就十天半月的。”
尖嘴猴腮的汉子忽然道:“大哥,别跟他们废话,依我看,他们这马车比寻常马车要宽大,多半是个有钱的主,咱一次就宰个肥的!说不定车子里还有这小白脸的家眷,一并抢了,给大哥做个压寨夫人多好!当然,大哥要是看不上,也可以赏给小弟玩玩。”
“闭嘴!”大胡子将手中狼牙棒一顿,怒喝一声。
尖嘴汉子只好讷讷闭嘴,看似恭顺的神色中闪过一丝阴狠。
杨清基本弄明白了里面的关节,心中微微一叹,当初之所以愿意跟着凌大哥
,不就是想让天底下这样的人,少一点,过得好一点吗?
大胡子看着杨清沉默,“兄台,我等也是出于无奈,才行此下策,想必车中坐着的也是兄台的妻女,咱们就别动刀兵,十两银子,和气收场如何?”
杨清听了这话,嘴角勾起一丝微笑,“说得不错,这里面的确坐着我的妻子,既然如此,来,十两银子给你。”
说完,将手深入怀中,装模作样地掏了掏,心念一动从方寸物中拿了十两银子出来。
幸好,之前因为要给云落,换了些零钱,否则还没这么少的。
将银子抛给大胡子,看着他的反应。
大胡子果然如先前所言,喝令众人让开道路。
在尖嘴汉子满眼不甘的神情中,杨清驾车离去。
大胡子将银子郑重揣入怀中,高兴道:“咱们回寨子,有吃的喽!”
其余人的面上都有着由衷的喜色,有了这十两银子,至少接下来几天不用挨饿了!
就连尖嘴汉子也附和地笑着。
山林重回寂静。
缓缓行驶的马车中,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缓缓响起,“姓杨的,你刚才说什么?”
随荷捂嘴偷笑,杨清故作不知,“什么啊?”
“装傻是不?趁机占老娘便宜?”
“你误会了,这不是为了脱身的权宜之计嘛!”
“脱你大爷的身!几个山匪,随荷都能一只手收拾了,还给我装?”
“这不是荀叔叔之前说了,尽量低调前行嘛。”
邹荷冷哼一声,“当初老娘追着你跑,你想要逃,现在又来占便宜,你说你是不是贱?”
随荷轻声地自言自语,“白衣剑仙。”
邹荷瞬间绷不住了,一把揉在随荷的脑袋上,噗嗤一笑。
杨清也扭头掀起帘子,朝随荷竖起了大拇指。
下意识看了一眼邹荷,四目相对,电光流转。
“好好驾车!”
邹荷只好顾左右而言他。
杨清笑呵呵地转过身去。
过了一会儿。
“杨清!”
“恩。”
“你喜欢我不?”
沉默,良久的沉默。
随荷的心怦怦直跳,只感觉这片天地要有大事发生,下意识都想要运转天机秘术,算上一卦。
忽然,外面马车一停,杨清转身钻进车厢,郑重地单膝跪在邹荷面前,神色严肃,“喜欢!”
风雨未来便已无声消散,天地间一片清朗,随荷在心里已经开心地哼起了小调,然后神色又蓦地转为震惊。
只见一根血红的细线从邹荷的心口探出,飞快地没入杨清的心口。
邹荷开心地拍拍手,“这下你跑不掉了!”
杨清茫然问道:“这是什么?”
他倒不一点不担心邹荷会害他,只是好奇。
随荷连忙开口,“这是我们”
话刚开头,就被邹荷一把捂住,“没什么,一根红绳,心心相印。”
杨清摇着头,“我知道当年是我对不起你,如今终于有了机会,既然决意携手余生,我希望你如实告诉我。”
邹荷看了他脸上坚定的神色,心知这个笨蛋有多么执拗,若不告诉他,自己未来这几年别想有安生日子。
她狠狠地使劲揉了一把随荷的脑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既然你说漏嘴了,你自己解释去!”
说完她朝着后面的软塌一滚,用锦被蒙着头。
随荷轻叹一声,对杨清道:“白衣剑仙”
邹荷突然伸出脑袋,“叫小姨父!”
旋即又蒙了回去。
“小姨父,这是我们天机山修士特有的心血绳,早年用作与神兽订立血契,后来天地神兽渐渐消失之后,便被用作与心爱之人的定情信物。以自己心头血结绳,与他人相连,则有心灵相通之妙,且性命休戚与共,忠贞不二。”
杨清的心跳陡然加快,顾不得自己还半跪在地上,声音颤抖道:“怎么个性命休戚法?”
随荷望着小姨,轻声道:“你若死了,小姨也会死。”
“若是你小姨死了呢?”
邹荷一把掀开被子,“你不知道一辈子护着老娘啊!”
随荷的声音自顾自地响起,“小姨死了,你没事。”
杨清瞬间上前一步,将邹荷紧紧拥在怀中。
十七年不曾红过的眼眶滚出热泪,将一颗心彻底融化。
那天,山风轻笑,群林欢舞。
随荷将头轻轻搁在车厢的窗棱上,看着外面,娘亲,我想你了。
“咦?那边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