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华灯初上,淡淡的银白月光洒落在时间凡尘。
北京城内车水马龙,人流丝毫未少。街道两旁的店铺纷纷挂起灯笼点起蜡烛,迎接夜市的到来。
自从嘉靖二十九年蒙古俺答入寇以来,大明的京师至今已经七十多年未见烽火,如今的京城老百姓,绝大多数这辈子都没见过兵灾。生活在天子脚下,四方商贾奇物齐聚,安居乐业,心旷神怡,端的一副盛世气象。
北京东城的大兴县,就有一个盛世气象的周姓人家,此时正在家门口张灯结彩,忙的热火朝天。
这周家原本是南直隶苏州人氏,江南文风鼎盛,商业发达,这周家的家主从小就练就一身好本事,能说会道还善于投机,不到数年便攒下了一份家业。前朝万历年间,周家从苏州搬到了京师做生意,如今在这北京城内虽然谈不上大富大贵,却也活的有滋有味。
周家的两个伙计干完手头的活,懒洋洋的靠在墙上聊天。
“你说小姐要真嫁给那信王,我们要不要跟着王爷一起去藩国?”
另一个伙计笑道:“那也少不了你的好。再说了,咱家老爷什么时候干过亏本买卖?”
“除非是回苏州”,那伙计苦着脸道:“这北京城的花花世界,哪里是那些穷哗哗的地方可以比的!”
“先别说了,小姐马上要回来了。今天来接小姐的马车可真气派,一会儿……喂,那骑马的别乱冲!”
另一个伙计倒是眼尖,发现迎面过来的那不伦不类的骑士带着两个小孩,其中一个正是小姐。
“小姐!”两个伙计连忙迎上去。
那骑士正是李天赐一行人。周时纯立住马脚,又是轻轻一拎,把周小姐放下马来。
那周姑娘在李天赐怀中走了一路,闻着他身上男子气息,心中犹如小鹿乱撞,此时浑身发软几乎站立不稳。
她抬头看这李天赐的英俊面庞,越觉得心中发慌,想道别竟不知如何说起,低下头匆忙道:“公子别过。”
只听马蹄声急响,周时纯却并不下马,径直夹着李天赐扬长而去。
远远传来李天赐更加匆忙的声音:“姑娘别过!姑娘你叫什么……”声音渐小,最后已渺不可闻。
……
李天赐被周时纯牢牢夹在怀中,一时动弹不得,怒道:“人家喊你一声大哥,你却不跟人家道别。”
“我和她父亲一面之缘,并不熟悉。倒是你,你小小年纪去王恭厂干什么?”
李天赐回想起自己去王恭厂的目的,黯然道:“我只是想回家,我想我父母了。”
周时纯显然误会了他的意思,轻声道:“你把王恭厂里面发生的事告诉我,我就送你回家。”
也不知道周时纯在哪找的鬼地方,此处虽在北京城内,却偏僻无人,人声罕闻。李天赐环伺四周,直凌凌打了个寒蝉。
“皇帝还不差饿兵呢,你这给皇帝办事的人,怎么这么不懂规矩?”李天赐故意做了个数钱的手势。
周时纯解救过李天赐两次,按理来说是有恩于李天赐,但他为人耿直不屑辩论,二话不说便掏出一块碎银。李天赐接过来拿在手里,只觉又小又轻,笑道:“周大哥打发叫花子呢?”
周时纯道:“这是我一个月俸禄。”
李天赐听他平淡语气中带着慷慨正气,不由微感歉疚,道:“周大哥,我信你,这银子你拿回去吧。”
当下李天赐把王恭厂内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周时纯听到造成万人死亡的大爆炸竟是这二人策划时,忍不住大骂“畜生”,听到有信件为证时,又忍不住大喜过望:“信呢?拿我看看。”
李天赐从怀中掏出那封信,两人凑在一起,就着月光,李天赐一字一字的读了起来:
“我皇祖神宗显皇帝早建元良,式端国本,父慈子孝,原无间然。而奸人王之宷、翟凤翀、何士晋、魏光绪、魏大中、张鹏云等,乃借梃击以要功。我皇考光宗贞皇帝一月御天,千秋称圣,因哀得疾,纯孝弥章。而奸人孙慎行、张问达、薛文周、张慎言、周希令、沈惟炳等,乃借红丸以快私忿。迨皇考宾天,朕躬续绪,父子承继,正统相传。而奸人杨涟、左光斗、惠世扬、周朝瑞、周嘉谟、高攀龙等,又借移宫以贪定策之勋,而希非望之福,将凭几之遗言委诸草莽,以待封之宫眷视若寇仇,臣子之分谓何?敬忠之义安在?……”
“够了,别读了!”
李天赐回过头来,只见月色之下,周时纯双眉紧蹙,脸色可怖,不禁问道:“这什么意思?”
周时纯冷声道:“这和王恭厂无关,这是《三朝要典》卷首的圣旨,魏阉借此祸害正人。那陈光一贯狡诈,以假乱真,烧信不过掩人耳目罢了,真信估计还在他身上。”
李天赐大奇,脱口而出:“什么三朝要典?跟葵花宝典一样吗?”
周时纯不知道什么是葵花宝典,听他疯言疯语,暗暗皱起眉头,心想我跟一个小孩较什么真?还是明天去找那陈光要紧。这封信既然驴头不对马嘴,自然毫无价值。当下一言不发,快马加鞭向着悦来客栈飞驰而去。
……
李厚光在牙行谈完生意,美滋滋的回到客栈,却发现儿子不见了。他知道李天赐一向贪玩,倒也没太在意,直到太阳快下山了儿子仍然不见踪影,这才急了起来。
他问老板、问路人,丝毫不见李天赐讯息。一路向南,把大街翻了一边,也不见人影。李厚光心急如焚,想起妻子和此行进京的使命,更是悲从中来,忍不住坐在客栈门口嚎啕大哭。
李天赐远远就听见了父亲的哭声,内心颇为感动,这世界上终究还是有人关心我的。
“爹爹!”这一声叫的情真意切。
李厚光抽泣声戛然而止,抬头看见一匹高头大马,上面端坐的不是李天赐是谁?顿时大喜过望:“金哥儿!!”
冲上前来死死抱住李天赐大腿,李天赐连忙道:“爹。一把年纪了,又哭又笑成什么样子?“李天赐翻身下马,搀着李厚光向店内走去。
“慢着,既是客商,把你们路引拿来看看,兵马司奉命搜查建奴细作。”周时纯淡淡道。
李厚光这才发现把儿子送回来的人是个军官,连忙道:“军爷说的是,犬子给您添麻烦了。”
从怀中掏出路引,顺手不动声色的往里面塞了几两银子,他跟官府中人打交道,一向如此。这军官既然把孩子都送来了,还搜查什么细作,无非就是要些报酬。
周时纯展开路引,查明无误,将钱带路引一块扔了回来:“生意不易,看好孩子!告辞。”
李天赐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只觉困意一阵一阵袭来,今天经历了太多事情,他只想回家好好睡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