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老爷?
一时间陈名夏还真想不起松江一带有那位姓夏的仁兄贤弟与自己是故交好友,而且会在这个时候前来给自己送行。
疑惑中,陈名夏便朝着栅栏走去,隔着栅栏看到来时,惊喜道。
“彝仲兄,你,你这是……”
“听闻百史兄,今日就在远赴异域,为兄略备酒菜,为百史践行!”
隔着栅栏,夏允彝对身旁的儿子点头示意道。
“完淳,见过陈世叔!”
“侄儿见过陈世叔。”
夏完淳行礼道,在他行礼,一旁的家仆已经将酒菜隔着栅栏摆好,正所谓患难见真情,看着摆放在面前的酒菜,陈名夏有些情动的说道。
“仁兄能够在此时给小弟送行,小弟实在是感激不尽,可仁兄越是如此,小弟越觉得有愧仁兄,想当年我等于复社时,谈及报国之事,是何等慷慨,可未曾想到最后却……哎,经甲申之变后,小弟方才知晓文丞相之义举,实非常人所能为……”
夏允彝点了点头,然后说道。
“世人皆言忠义,可事到临头之时,总难免犹豫,那怕就是庶常魏字一贤弟,当日也曾自误!”
他口中的魏字一,是天启朝因弹劾魏忠贤,与杨涟、左光斗等一同被构陷,投入诏狱,被折磨致死的魏大忠之子,魏学濂,他与陈名夏是同榜进士,擢庶吉士,京城陷落后先降李自成,但数日后又羞愧自缢而死。
可惜即便是这样的勇气他也没有,不仅他没有,实际上很多人都没有。
“哎,我不如字一贤弟啊!字一贤弟一时堕误,知愧而死,可是我……”
一声长叹后,陈名夏满面尽是纠结,要不是惜生怕死,又何至于如此?
人就是这样,在另一个时空里,他可没有眼下这种纠结,他可是欢天喜地的接受了满清的任命,甚至一度成为满清朝廷中汉官的领袖。
当然最后他的结果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一句“留发复衣冠,天下即太平”被满清忠狗宁完我弹劾,然后不仅丢了红顶子,而且连脑袋也跟着丢了,就连他儿子也被流放到东北。流放到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了。
有时候就是这样,只有板子打到屁股上了,人才知道后悔。这时候,他当然会后悔,可有用吗?
“魏家家中忠仆,当时其身边有经事其先父的老仆,劝主人尽忠,勿负先老爷一生名节,如此才有了他后来自惭投环追随先帝之举……”
很多时候,人生总是面对太多的选择,那怕就是夏允彝他也不知道,面对同样的危局,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但是他的心里很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
勿负名节!
魏家之所以没有被流放,正是因为魏字一自惭投环。那怕他曾有投贼之举,可能幡然醒悟,知愧而死,朝廷便也就不再追究了。
可是,从贼官员又有几人能像他一样,在降贼后又能知愧而死?
其实有时候,很多事情也就是咬咬牙的事情。但每一次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咬紧那个牙。毕竟在很多时候,大家总会权衡利弊。
总会选择那些看似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就这样,席地而坐的两人聊了好一会,既聊了时局、故友,也谈了文章,直到差吏来催促时,才站起身来。即将告别时,夏允彝才说道。
“可惜贤弟这就要离开中原,此去万里只恐怕终生再难相见,哎,可惜了,完淳再没机会像你请教文章……”
闻言心中的满是愧疚的陈名夏,看着一旁的夏完淳说道:
“仁兄此言诧异,小弟虽然自负有才学,可终究还是德行有亏,我等虽然是十年寒窗,可却忘了做人的道理,完淳,你要记住世叔的教训,至于文章……”
摇头长叹道。
“德行有亏,纵是有满腹文章又能如何?罢了罢了……”
面对陈名夏突然的醒悟,夏完淳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便正色着回道:
“陈世叔放心,侄儿虽是年虽少,但却知杀身报国,舍身取义的道理,世叔,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他日在南天门安生过活便是了,指不定在那里,世叔也有机会一展才学,为朝廷尽力……”
看着年少的夏完淳,陈名夏长叹道。
“可惜了……枉活数十载,可惜,可惜……”
终于,陈名夏与家人坐上了南下的海船,看着海船在小船的拖曳下缓缓离港,直到再看不到船影时,站在江边的夏允彝背对儿子,唤着他的乳名问道。
“端哥,你可知道,为父为何带你给来你陈世叔送行?”
“父亲是想让孩儿知道做人应该时常以忠义为怀!”
儿子的回答让夏允彝皱着眉头,连连摇头道。
“为父是想让你知道,人生在世,纵是少年得意,亦难免有自误之时,一时自误,到最后怕是悔之晚矣了……”
原来夏允彝之所带着儿子过来给陈名夏送行,一方面既是为了给故友送行,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教育儿子,毕竟,这可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啊。这样的警示教育可比报纸上来得更直接,更有效。
“孩儿知道了!”
夏完淳点头应声时,夏允彝依然站在江边,静静的看着远去的海船,江边只他们父子两人的身影。
他们两人并不知道,在另一个时空中,他们父子两人都因为反抗满清入侵而死。夏家一门满门忠烈,身后只留下身后留有妻子钱秦篆、女儿以及遗腹子,而遗腹子出世后又不幸夭折,一代忠良就此绝嗣。
当然,这一切都在这个时空中再也不会发生,非但不会发生,而夏家家势只会比过去更为兴盛,毕竟,这次有不少江南士家被流放,传统士家流放,意味着新士家的机会,夏家无疑就是其中之一。
而面对远去的陈名夏,与父亲的可惜不同,夏完淳却觉得陈名夏是罪有应得。
“爹,孩儿不打算参加明年的恩科了!”
“什么!”
原本正沉浸在与友人离别伤感中的夏允彝,被儿子的这句话吓了一跳,急声道。
“你说什么?不参加明年的恩科,那你想干什么?”
“孩儿想考皇家军校……”
不等夏完淳说完,夏允彝就厉声道。
“考军校?难道你想做一个武夫不成!”
“爹,”
只听夏完淳斩钉截铁的说道:
“做武夫又怎么样?孩儿不是选择做武夫,而要守卫这个国家,现在虏寇于塞北合流,天下看似平定,实际上大战一解即发,与其科举为官,孩儿更愿意保家卫国,如此才能保天下永享太平。况且,现在国进武将的地位,远高于历代。”
“端哥,你懂什么。国初武将地位高是必然,可就长远来说,武勋之家那里能同进士之家相媲美。难道你真想我夏家世世代代就做个武夫吗?”
夏允彝痛心疾道。
他们夏家可是江南的书香门第啊!
夏完淳还是他唯一的儿子,他要是当了武将,岂不意味着从此之后,江南士林就再没有夏家了?
“父亲请息怒。孩儿之所以选择投笔从戎,为得了保天下太平,或许读书科举,是夏家世代晋身之道,但那样的生活并不是孩儿想要的。孩儿想要的是驰骋沙场为国家开疆拓土。这才是孩儿一直以来的志向。”
夏完淳看着爹,然后反问道。
“爹,虏贼何止只有东虏,若是我辈不诛尽虏贼,不出数十年,虏贼再犯时,恐怕又是生灵涂炭,到那时夏家子孙,难道就饮颈以待吗?况且,儿子是武将,将来您的孙子一样可以读书,考进士啊!”
眼看着儿子一副慷慨激昂的模样,夏允彝自知儿子决心已下,其实,几年前面对东虏入寇,流贼横行的局面,儿子就有了投笔从戎的心思,这个决心怕不是一天两天,了解儿子性格的他,最终还是长叹道:
“罢了。罢了,既然你意已决,那为父就不拦你了,不过你往后要自己注意安全,千万不要让你娘担心。”
“是,孩儿铭记在心。”
长叹一声,夏允彝朝着江上的移民船说道。
“那是往南天门运流民的移民船吧吧?”
“是的,父亲。今年入春北直隶、河南以及山东等地都遭了灾,据说受灾的百姓有数百万。为此朝廷一边拨款赈灾,一边组织各地的百姓移民辽东,南天门等地。”
夏完淳答道。
“哎,即便是太平之世,百姓也是饱受灾荒之苦啊!”
夏允彝摇头长叹道。
“父亲,所以陛下才尽量把流民迁往各地,如此才能让他们免得沦为饿殍。”
夏完淳说道。
“过去碰到这样的事情,朝廷是赈灾,而今上处置的办法就是将受灾的百姓背井离乡,迁徙到海外啊。”
想着独子居然要去考军校,从此成为粗野武夫,夏允彝的语气里难免有些不悦。加之在松江每天都在数以千计的流民上船,背井离乡离开大明,他实在是想不通,为什么那些人愿意去海外异域。当然实在是想不明白,朝廷用了什么方法,居然能诓那么多人去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