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来到程佳珺的办公室,距离上次来已经过去好久了。她多么希望自己就能住在北京啊,那样的话,自己就可以经常来见程医生了。如果能按照心理咨询的正常频率:每周见面一次甚者两次,那该多好啊,说不定自己现在都能真正好起来了呢。然而他们相距千里,这只能是幻想。不过空间阻隔不了他们之间的灵魂交流,所以,哪怕一年只能见面一两次,于她来说已是足够。
办公室依稀还是记忆中的样子,秩序井然,有医生在忙碌,有患者在等待。她轻轻走进办公室,礼貌地询问一位医生:“医生您好,请问程医生在吗?”“在的,他正在接诊,请稍等一会!”“好的,谢谢!”她坐在等候区,并拿过一本杂志,也无心阅读,只是随手翻翻,心扑腾扑腾地跳得很厉害。
程医生咨询室的们开了,只见程医生送一位女患者出来,给她开了缴费单子,又叮嘱一些话。然后起身送那位女患者出了科室的大门。冷玉站了起来,看着程佳珺,程佳珺也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冷玉吧?跟我来吧!”依然是好听的声音。冷玉很顺从地跟着程佳珺进了咨询室,分别落座!
冷玉看着眼前朝思暮想的程佳珺,有些幽怨,却欲言又止,满心的话不知该从何说起。最后还是程佳珺打破了沉默,
“冷玉,好久不见,今天你想讨论什么问题呢?”
“程医生,你的信我仔细地阅读了,读了好多遍,我能领悟你的意思,我同意你的说法,我确实如你所说,我并未对你暴露我真实的样子,因为我害怕!”冷玉缓缓地说道。
“害怕什么?”
“害怕你了解了真实的我之后,会离开我,不再愿意帮助我了!”
“你错了,实际上,只有你愿意暴露你真实的自己,我才愿意也才能够继续帮助你,否则我无法帮助到你。虽说能给你一些倾听,但是终究无法触及你内心的情结,这样,也就无法帮助你解决问题。虽说你的语言表达已经很好了,但是还是会给人一种很假的感觉,并不会真正地打动人心!你渴望被关注、被理解,可是你又不愿意让别人进入你的内心世界,很矛盾,是吗?”
“嗯,是的,我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一直以来,我都觉得我是个矛盾体。程医生,我愿意敞开自己,我该从哪里说起呢?”
“你想先从哪里说起?”程佳珺又把问题踢回到了冷玉这里。
“我先问您一个问题可以吗?”
“请讲!”
“你觉得我长得丑吗?”冷玉眼巴巴地看着程佳珺。
“你觉得你长得丑吗?”程佳珺反问了一句。
“是的,我觉得我长得丑,我有段时间我都不敢出门,我感觉走在大街上商场里的每一个女人都比我长得好看,就算是身高只到我的肩膀,还是罗圈腿的女人,我都觉得看着比我顺眼。我觉得我的脸长得不对称,我的腿不够直,我的身材不好,我的头发也不好,我很土,我自卑,我怕别人嘲笑我长得丑,这让我很痛苦。”
“嗯,你有就你的相貌问过其他人吗?”
“问过我老公。”
“嗯,那你的爱人觉得你长得丑吗?”
“我问过他这个问题,他说我长得挺好看的,是他喜欢的类型。但是我不相信他的话,我觉得他是在安慰我。我相信你的话,你觉得我长得丑吗?”冷玉看着程医生,有一种得不到他的正面回答决不罢休的感觉。
“说实话,你长得不丑,尤其是当你笑的时候,很有女性的魅力,别有一番动人之处。另外你的才情也让你的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气质。你能接受我这样的评价吗?”程佳珺特别诚恳地说。
“嗯,可以接受。”冷玉听了程佳珺给自己的一番评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眼神充满释然,白皙的脸上也散发出柔和的光芒。看得出,她相信了程佳珺的话。
“你为什么觉得自己长得丑呢?在你成长过程中有谁给过你这样的评价吗?”程佳珺追问。冷玉沉默了一阵,目光再次黯淡了下去。
“我小的时候,所有人都说我长得丑。”
“所有人指的是谁?”
“我记不清了,总之是所有人,因为我长得丑,没有人喜欢我。”
“你能跟我说说你的原生家庭吗?”
“我出生在农村,在我小时候父母和爷爷奶奶关系不和,家庭矛盾深重。另外家里重男轻女的思想很严重,所以当我出生的时候,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很失望。因为我是个女孩,而且长得皱皱巴巴的很丑。他们将不满和愤怒都发泄到我的身上,他们不愿意抱我,也不愿意喂我,也许他们是想让我死去。”
“嗯,你是怎么知道他们不愿意抱你喂你以及他们想把你饿死的呢?你当时有记忆吗?或者听谁说起过吗?”
“我没有记忆,也没有人跟我说,但是我就感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我很痛苦,我觉得我对不起他们,我是个女孩,让他们承受了太多的痛苦。后来他们给我生了个弟弟,爸爸给他取名叫冷岩。听起来很搞笑吧,我叫冷玉,弟弟叫冷岩,“冷言冷语”就是我们,也许当我们有了名字的那一刻,我们的命运就已经被注定了吧。”冷玉稍稍停顿了一会,继续说道:
“我一直都不喜欢我的名字,我一听有人喊我的名字,我都浑身不自在。他们如愿以偿了,家里有了男孩,但是整个家庭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我一岁多的时候,妈妈怀孕了,我被送到了亲戚家,因为爷爷奶奶不照看我,爸爸要干活。等我回到家的时候,家里多了个弟弟,生活变得更加艰难,但是他们终归是如愿了。因为妈妈生产后身体一直都很不好,需要花很多钱看病,所以家里比别人家显得格外贫穷一些。全家人都特别偏爱弟弟,而对我很冷淡,我伤心。我生病了,他们也不会及时给我看病。”程佳珺认真地倾听着,冷玉继续说道:
“我记得我六岁的时候,有一次我生病,发烧,很长时间都不好,反反复复的,他们也不带我去看病,后来有点严重了,爸爸才慌张着带我到医院里看病。我很伤心。在这个家庭里,我是个多余的人,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哪怕我都要病死了,都没有人在意,我是没有人爱的多余的人,我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冷玉沉浸在往事中,说到伤心处,她有些出神,但是并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你原生家庭的家族历史,你了解吗?”
“我一直都不了解我的家族历史,对祖父的生平也不清楚,只是听爸爸经常抱怨爷爷没用。在我的记忆里,爷爷的记忆力特别不好,好像什么事情都记不住,做什么事情都慢吞吞的、木木的,也不与人交往,也不爱说话,人家都说他是被战争吓破了胆。“冷玉稍稍停顿了一会,然后接着说,
“父亲姐妹较多,没有兄弟,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也不知和爸爸的抱怨有没有关系,爷爷奶奶就是不喜欢爸爸,也不喜欢大姑,大姑年纪轻轻就守寡了,也许是嫌贫爱富的关顾,只是偏爱其他的几个姑姑。因为都不被爷爷奶奶喜欢,爸爸和大姑关系比较亲密。家族矛盾很多,各种各样的事情很复杂。打架吵架在这个家庭中是经常上演的大戏。这些历史都是我听爸爸说的,我不爱追问,所以只是大概知道这一点点,很模糊。”她自己觉得自己是在讲故事,而并不是在叙述和自己相关的亲人的事情。
“嗯,后来家里怎样呢?”程佳珺认真地倾听,并适时地提出一两个问题,他希望能得到更加全面的信息。
“后来,也许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吧,爸爸性格脾气很不好,总是和妈妈吵架,有时还打架,有时爷爷奶奶姑姑们也会参与进来。他们打架吵架的时候,我很害怕,我会在一边哭。我的记忆中,妈妈经常躺在床上生气,有时候两三天都不吃饭,爸爸也不哄妈妈。”
“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妈妈越来越沉默寡言,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整天整天地躺在床上哭泣,也不管我和弟弟了,也不收拾家里了,爸爸整天骂骂咧咧的。那时候的我整天聃于幻想,有时想象自己是个武艺超群的超级英雄,有时又会在幻想中给自己编一个超级凄惨的故事,我就是那个凄惨故事的主人公。我内芯很丰富,但是沉默寡言,对人很冷淡,也很害羞。再后来,我妈妈自杀了。”冷玉用平静的口吻讲述着自己的家族历史,就像是讲述他人的故事。
“嗯,你妈妈自杀的时候,你多大?”程佳珺依然沉着冷静地提问,只是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怜惜。
“我当时十岁。”冷玉出神地看着程佳珺后面的橱柜,里面摆放了很多小玩具,脸上依然没有很鲜明的表情,“再后来,我学习成绩好,爸爸就一直供我读书,而弟弟成绩很不好,再加上家里穷,初中没有读完就辍学了。”
“你说爸爸偏爱弟弟,那你怎么理解爸爸不供弟弟读书,却供你读书这件事呢?”程佳珺不失时机地追问。
“我想是因为我成绩好,爸爸才供我读书的,并不是因为他喜欢我。他只是希望能供出一个大学生,将来好帮助整个家庭,是一种投资吧,但是我真的不希望爸爸把他的希望都投资到我的身上,那不是爱,只是一种枷锁。他经常因为我花了很多钱读书而跟我发火或者生闷气,我想不读书了,但是他又不同意。在他的抱怨声中,我感觉自己被分裂、被撕碎。好像自己欠了他的债,我可能要用一辈子来偿还了。”冷玉说着,语速控住得很稳,但是语气却有些变化,话语中夹杂着些许的愤怒,虽然她竭力掩藏,但是还是可以感觉得到,
“他还经常跟邻居说我没用,也说弟弟没用,这让我感觉没脸见人。我不能听到他说话,他总是喜欢跟人闲聊吹牛,吹嘘自己年轻时候多么厉害、多么聪明,还贬低别人,似乎谁都不如他,他总是眉飞色舞地沉浸在自我良好的感觉里,完全看不到别人脸上的鄙夷。每每看到这种情景,我都会感到非常羞耻,我心里就充满了愤怒,我感到很悲哀,都过得家破人亡了,他还在那自吹自擂。”冷玉又再次沉默,像是在竭力平稳自己的情绪。好一会才继续说道,
“我读高中的时候,爷爷奶奶就相继去世了,我可能是个冷血动物,我竟没有为他们的死流过一滴眼泪。后来弟弟出去打工了,爸爸就一个人在家干农活,而我在读大学。再后来,我读完了大学,就跟随我男朋友,就是现在的老公到了苏州,离家很远的一个城市生活。再后来,妈妈去世的第十五个年头,弟弟在外面因失恋受到刺激,患上了精神分裂症,回到了家中。当时我感觉天都塌了,我感觉家里的这些不幸都是我造成的,我对妈妈的死、弟弟的精神失常、爸爸的暴脾气和孤独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果不是我花费了家里那么多钱读书,也许很多不幸都可以避免。”
“而我现在即使工作了,但是我工资微薄,给不了爸爸多少钱,这让他很失望,我也很自责。我很痛苦,我失眠,几乎不能有效率的工作,也害怕与人交往,情绪波动很大很频繁,我真的很痛苦。然后我就遇到了你。”冷玉仍是幽幽道来,语气冷冷的,没有一丝情绪的波澜。
“嗯,爸爸和弟弟现在怎样了呢?”程佳珺轻声询问,有点害怕惊扰她那不合时宜的平静。
“弟弟生病后,爸爸刚开始很心疼,让弟弟住院治疗,但是因为费用较高,只是住了不长的一段时间,弟弟就出院了。出院后弟弟住在家里,也只是整天躺在床上睡觉。后来脾气就更加暴躁了,他感觉弟弟给他丢人了。有时会和弟弟吵架,会责骂弟弟。我怕弟弟会因此加重病情,我便把弟弟接到我身边住了一段时间,我老公和他的父母对此意见很大。我的压力真的很大,整夜整夜地失眠,每一秒钟都是极度的煎熬。我不知道挨过了今天,还有没有明天。有时我感觉拖累了老公,我想和他离婚,让他重新找个好的女人结婚。有时我又感觉老公嫌弃我了,觉得他会抛弃我,我又会愤怒地和他吵架。我很矛盾。”冷玉在讲述这些事情的时候,眉头紧锁,双眼凝滞,似乎没有了流动的灵气。
“嗯,那你的小家庭的生活是什么状况呢?”程佳珺问道,深邃的眼睛里流露出满满的同情。
“我的小家庭也是硝烟四起。我老公的父母也都是农村人,但是因为我的娘家不好而看不起我,在我结婚的时候,也没有给我一分钱彩礼,我感到他们不尊重我,不在乎我,看不起我,他们不想我成为他们家的儿媳妇才不给我彩礼的,他们家并非没钱给彩礼。我的婚礼很寒酸,我的朋友都嘲笑我。我的婚礼成了我的一个不能提的往事,是过不去的坎,是解不开的心结。”
“后来和公公婆婆关系更加不好,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一见他们就特别愤怒,我不能开口叫他们爸妈,有时候感觉过不去就逼着自己叫一声,但是不叫爸妈还能勉强相处,一叫爸妈我就更加愤怒,我不能跟他们多说一句话,后来也就不叫了,他们因此对我更加有意见。后来我们之间的矛盾越积越多,直到和公公婆婆爆发了一场非常激烈的争吵,我便再也不愿意回公婆家去了。”冷玉胸膛剧烈的起伏着,但是脸上却很平静,程佳珺分明能感到她在竭力压抑自己的愤怒。
“嗯,后来呢?”程佳珺对冷玉的陈述不作评论。
“后来,我和老公带着弟弟在城市里离单位不远处租房子生活,因为都刚毕业,工资微薄,生活比较拮据。我感到自己得了严重的抑郁症了,我感觉生活难以支撑下去了,我每天都在死亡的边缘苦苦挣扎。弟弟每天要吃很多药,强大的副作用让他整天在房间里沉睡。我的爸爸在老家独自一个人生活。”
“再后来,弟弟不愿意在我这住了,回到了爸爸身边,爸爸照顾他,但是爸爸隔三差五给我打电话,都是坏消息。后来我最害怕的就是听到电话响,因为我不知道又要有什么坏事传到我的耳朵里了。我整天都处在严重的焦虑之中,惶惶不可终日。我的左眼皮从去年开始就一直跳,人家说左眼跳灾,我因为眼皮跳而更加焦虑不安,整日害怕会有什么坏事发生。我真的过得很累,很辛苦。有时候想到爸爸和弟弟在家还不知道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呢,我就更加痛苦,我会感到内疚。”
“嗯,你确实过得很累很辛苦。你说因为爸爸和弟弟在家生活,你会感到内疚,那你有没有想过把爸爸和弟弟都接到你家一起住呢?”
“想过,但是那是不现实的,因为首先,我们的经济状况不允许,我和老公的收入勉强能养活我们自己。另外,我无法和爸爸在一起相处,如果住在一起,我会很快崩溃的。单单听到他的声音就足以让我崩溃了,如果他再跟我唠叨,看我这不顺眼,那里不行的,我可能连勉强活下去都做不到,我会死。现在这样,我内心虽然牵挂,虽然痛苦,但是我还能勉强支撑我的生活。是我不孝吗?”
“不是你不孝,你已经在能力范围内做得很好了,可以说已经超出了你的能力范围,你只是在勉强支撑!虽然你的能力不允许你把他们接到身边照顾,但是你始终都把他们的人生抗在了自己的肩上,你从未放过自己,让自己有一个正常而独立的生活;也从不敢放下他们,让他们承担起他们自己的命运。这就是你的痛苦所在。”程佳珺用冷静的口吻说着。
“嗯,我的痛苦所在,就是和我内心的魔鬼作殊死的搏斗。”冷玉的眼中流露出一丝坚毅,是不屈服于命运的倔强。
“嗯,我相信你一定能打赢这场硬仗。”
“程医生,你会不理我吗?”冷玉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安。
“不会,我一直都在!”程佳珺坚定而平静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