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冷玉正在工作,难得的投入。突然电话又响了,冷玉一个激灵,赶忙拿起手机来看,是父亲冷毅打来的电话。
“玉儿,你回来吧,我感觉很不好,整天吃不下饭,胃里涨的难受,还嗝气,气味很难闻。你弟弟也说不得,一说他就发火,有时还会打我。”父亲声音很虚弱,充满了无力的悲伤。
“好,我马上回去。”这是冷玉一贯的反应,无论内心有多崩溃,她的表情以及语气都永远充满着坚强与担当。刚才的专心工作的良好感觉荡然无存,无奈地长叹一声,放下手中的工作,硬着头皮去找领导请假。
领导听说冷玉又要请假,立刻火冒三丈,怒声道:“你怎么总是请假?你要知道,你再请假,今年的绩效工资就全部扣除。”领导边说还边用嫌弃的眼神瞬了她一眼。
“我父亲生病了,我必须得回去带他看病啊!你要扣我全年的绩效工资,有什么依据?”冷玉的心凉透了,看着领导冷漠的面孔,深感世态炎凉,冷玉忿忿不平地说道。
“你请假的天数太多了,这就是依据。”领导依旧面沉似水。
冷玉不愿意再跟领导多说一句话,就算此刻领导将她开除,她也必须回去,要扣除绩效工资,就随他吧,于是淡淡地说道:
“您是领导,单位也有单位的规矩,这个道理我懂。但是我也没有办法,无论您给不给我批假,我都得回去。如何处置我由您决定吧,我现在真的得走了,我父亲在家没人照顾。”不等领导说话,她便夺门而出。一出了门,她的眼泪便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然而因为已经是傍晚了,没有合适的车次了,只能等第二天才能回去了。冷玉的情绪变得坏极了,仿佛世界末日了一般绝望,又像被困的野兽一般暴怒。在这种情绪支配下,她根本就无法避免和白潇之间的争吵。
白天在电话里已经歇斯底里了一番,最终也是以白潇挂断电话并关机才得以结束那场风暴。但是他们之间的风暴是暂歇了,冷玉内心的风暴却愈发强烈,早已经把她撕成了无数的碎片。
她心中的愤怒越积越多,她就像是一个被愤怒充满并膨胀到极点的气球,如果没有出口让她释放,她便会爆炸。晚上,白潇下班了,冷玉可算是等到了释放愤怒的窗口,她所有的怒火喷薄而出:
“你为什么挂我的电话?还关机。不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是想让我死吗?你是不是嫌我的事多?你想抛弃我了是不是?”
“我哪有?你怎么想那么多?我白天只是因为当时正在忙,而且你总是无理取闹,我没办法才关机了的。我不该挂你电话,是我的不对,我给你道歉还不行吗?”白潇一脸的无可奈何。
“你这哪里是道歉?道歉只是嘴上说说的,其实你的心里根本就没有一点诚意。”冷玉怒吼,像一头发怒的母狮子。
“好好好,我真的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你就原谅我吧,我以后再也不敢挂你的电话了,更不会关机了。”白潇原本充满无奈的脸上立刻换上了一副诚恳和敬畏的表情。
“我以前不是一直跟你说的吗?你任何时候都不能挂我的电话,更不能对我关机,你知道,我会因此而发疯的。”冷玉依旧愤怒异常。
“嗯,我错了,我以后不会了。”白潇认真地认错并保证。然后涎皮赖脸地往冷玉身上蹭,又搂又亲的。冷玉生气地想要推开他,但是她力气太小,终究是没能推开,只是干着急,但是内心的愤怒已经消散大半了。她嗔怒道:
“你干什么啊,没看到人家在生气吗?”
“是是是,你生你的气,多生点,我亲我的,咱互不干扰。”白潇依旧缠着她不放。冷玉虽然不生气了,但是因心中有事,哪里有闲情逸致跟白潇耳鬓厮磨?于是对白潇喝道:“滚。”
白潇最后也识趣地放开冷玉,他知道她已经消气,目的已经达到了,现在他也很累了,顺势就滚了,不再跟她纠缠。然后往床上一躺,享受他的一刻清净和悠闲。
渐渐的,家里战火停息,硝烟散去,只剩一片寂静。冷玉知道,这一刻的寂静也即将被打破。好一会,冷玉才坐到白潇的身边,小心翼翼地说道:
“我爸爸生病了,我感觉情况不太好。上次检查,医生就悄悄告诉我情况可能不好,很可能会是癌症,但是医生只是告诉他是胃炎。现在他又感到不好了,我明天就得回去带他继续检查确诊。你能跟我一起去吗?”
白潇听了之后,一声不吭,愣了一会,起身出去,在书房里抽了好几颗烟,然后走到冷玉跟前说:“你喊爸爸妈妈我就去,不喊爸爸妈妈我就不去。”冷玉一听白潇这样说,整个人都愣住了,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冷玉确实一直没有喊白潇父母为爸爸妈妈,因为冷玉不能喊,一喊心中就会冒出一股强烈的无名怒火。所以只刚结婚时勉强喊了一些时候,后来家庭矛盾一多,她就不再喊了。白潇对此很有意见。
以前他们每次吵架都是因为旧事重提,现在白潇在这个节骨眼上却主动提起往事,还是她最最不能面对的事情。如今还以不喊爸妈就不去探望父亲为条件来要挟自己,她愤怒极了。跟白潇大吵了起来,家里刚刚停歇的战火再次燃起。冷玉直言白潇是要甩包袱,故意在找茬闹事的。战火蔓延,将那些陈年往事都翻出来燃烧殆尽了。
她知道白潇在报复自己,虽然气氛难当,但是她又是那么心虚,虽说错不全在自己,自己感到很是委屈,但是她和公婆之间确实矛盾重重,自己也确实有相当的责任。现在白潇以此为由,不愿意去看望自己的父亲,自己能说什么呢?谴责他找茬找的不是时候?对于白潇来说,这也许是最恰当的时候。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当头各自飞。”他还年轻,他还想买房子,他哪里愿意同自己分担灾难呢?癌症啊,现在只是说怀疑是癌症,他就害怕了,若真的确诊是癌症并治疗的话,那得多少钱啊!他在此刻退缩,也是人性使然,她还能说什么呢?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局面,她也不知道该恨谁了。
这一场战火几乎将他们多年的感情燃烧殆尽了,冷玉绝望了,心寒了,再也不想跟他多说一句话了,她只想跟白潇离婚。但是现在她没有这个时间,也没有这个精力。
吵架的最终结果就是她独自一人匆匆忙忙收拾好东西,踏上了回家的车。汽车、火车一路辗转,好不容易才回到家中,她已经是精疲力尽。难怪人家说,女孩子不能远嫁呢,远嫁的女孩没有了娘家,娘家也失去了女儿。若要将女儿与娘家连接到一起,弥合女儿与娘家之间遥远距离的鸿沟,需要付出的是无尽的艰辛与更多的牺牲。
“一番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远嫁女儿的痛苦,谁能体会?冷玉深感远嫁的自己早已经被两个家庭生生撕裂了。但是回到家中,她依然得面带坚强的微笑。声言会承担起家里的一切,虽然她孱弱的心灵已经摇摇欲坠。
父亲看到冷玉回来,竟哭了起来,像个小孩子。以前那个好夸夸其谈的、强大的、脾气暴躁的父亲变成了一个需要别人照顾的虚弱的孩子了。冷玉很难适应父亲的虚弱,因为在冷玉的心目中,父亲从来都是个强者,而自己从来都是个没有成长起来的孩子。现如今却要冷玉来照顾生病的强者,她哪里有这个能力?但是无论自己是多么的心虚,多么害怕自己承担不了这个责任,她都得硬着头皮去做。
她带父亲去城里看病,又是一番简单的问诊,医生便开单子让父亲去做胃镜检查。冷玉前前后后地跑着,瞬间像个有用的大人了。她竟在不经意间感受到了一种成长起来的快感,但是太微弱,完全被当下的紧张焦虑的情绪淹没了。
胃镜检查,很是痛苦,冷玉双手配合着医生按着因痛苦而挣扎的父亲,心里焦急万分,心疼不已。医生说胃镜下不去,胃里有东西堵住了,白折腾了一番。医生让回家,三天不吃饭,然后再来检查。
这三天,父亲只喝一点水和粥,饿得快要晕倒了。终于再次检查了,又是一番痛苦挣扎,终于医生取出了活检组织,进行病理化验。然后医生让父亲住院并手术,冷玉一边要照顾父亲,一边跑来跑起办理住院手续,还要回家取一些用品和证件,还要准备住院费用。关键是内心的巨大恐惧是她所无法承受的。
终于病理化验结果出来了,赫然写着胃Ca,且已经是三期。她知道这是什么东西,cer,癌症的英文缩写,父亲得了癌症了,这个人们谈之色变的和死亡可以划等号的东西竟然出现在了强大的父亲身上,怎么可能呢?父亲是强者,他怎么可能会死呢?死亡不是弱者的归宿吗?冷玉在死亡的巨大冲击下瑟瑟发抖。
她无法将真相告诉父亲,医生也不建议说。虽然之前自己看过死亡的书,自己也体验了一把死亡,但是当死亡真真切切地发生在父亲的身上时,自己还是那样的无法接受,无法面对。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医生建议手术,说如果不手术的话,父亲三四个月就会死去,但是手术的话能多活一段时间,也许还能活半年。
冷玉里里外外地和医生交流沟通着,她不敢面对父亲,她觉得应该让父亲知道自己的真相,但是她实在不忍心说出来,而且看得出父亲并不想知道真相,依然认为,自己生的是小病,只要手术了就好了。
一些列的术前检查真多啊,仅是一番检查就折腾得父女俩精疲力尽了。终于做完了所有的检查,已经到了晚上,病房里的人都在吃晚饭,父亲饿了,嚷嚷着要吃饭。冷玉说医生交代了,手术前不能吃饭。但是父亲不听,非要吃,他说他想吃饺子。冷玉实在熬不住就答应了,要知道,父亲是强者,她是孩子,她得听强者的。
吃饱了的父亲感觉很好,很快就沉沉睡去了。冷玉内心的痛苦再也压抑不住了,她离开病房,到小卖部买了瓶啤酒喝下,她只希望酒精能让自己麻醉一下,别那么痛苦。她酒量不大,一瓶啤酒灌下去,头便晕了起来。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医院的草坪上,她给她和白潇的共同的朋友打电话,哭诉自己的父亲得了癌症,并说白潇可能会要跟自己离婚。朋友说,如果白潇真的跟你离婚,我就收拾他。冷玉只是当他是安慰自己的,毕竟他是白潇的亲同学。
第二天就要手术了,但是冷玉却很慌乱,心里拿不定主意,不知道给父亲手术究竟是对还是错,然而却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的。她害怕去做决定,害怕自己会做了错误的决定,从而把事情变得更加糟糕,更害怕父亲会谴责自己,这是一个多么大的责任啊,她这个可怜的孩子哪里能承担得气呢?
她多么希望能有一个人替她做这个决定啊,哪怕帮她理理头绪,分析一下利弊,或者鼓励她一下啊!可惜没有,原本可以是她的依靠的白潇此刻却在家里和他的那些狐朋狗友吃喝玩乐,还挂她的电话,关她的手机。她恨他,恨得浑身颤抖,她发誓回去就和他离婚。
正当她困顿难解的时候,她想到单位的一位同事,他的父亲刚刚患癌症去世,还不到半年。她想向他咨询一下,求个主意。电话拨通了,她把情况向他哭诉了一遍,告诉他自己在是否该给父亲做手术上犹豫不决。
同事斩钉截铁地回答冷玉:“一定要做手术,就算死在了手术台上也要做手术,否则将来会要后悔死的。我的父亲当时癌症,朋友都劝不要做手术,让他好好享受生命的最后时光,但是当他去世后,我陷入了巨大的悔恨和自责之中无法自拔。这是我的教训,我不希望你重蹈我的覆辙,所以我劝你给你的父亲做手术。”
冷玉听了同事的话,心里终于有了底了,是的,手术是要做的,明天就做。
父亲的手术做了整整十个小时,后来听说父亲进了手术室很久才开始手术,医生都跑去抢救另一个病人了。冷玉很是愤怒,也很心疼父亲,但是她能怎么办呢?
手术期间,医生拿出从父亲体内切下来的一大块胃,上面布满了肿瘤,医生说胃里都长满了,切不干净,只能切这些了。他还叫冷玉摸一摸,看看是不是很硬。冷玉哪里敢摸,她害怕只要自己一摸,只怕从此心头又将多了一道浓重的阴影。
父亲是那样的坚强,做完了手术,害怕自己的挣扎给冷玉造成麻烦,便用极强大的意志力忍耐着那种切腹之痛,整个手术恢复期,硬是一声没吭。人如其名,真是如此,父亲就像他的名字那样,坚毅不屈,硬是凭借自己的强大的毅力战胜了切腹之痛。此时,冷玉突然对父亲生出了深深的敬意。
人人都知道照顾病人是非常痛苦磨人的事情,但是让一个内心仍是一个无能的孩子的人照顾一个强大的父亲,这个孩子内心的崩溃有谁能懂?不是她没有孝心,而是她害怕惶恐。
她也是吊着一口仙气在照顾父亲,她真的感觉自己在这种内外交困下马上就要崩溃了。再想到白潇的冷漠绝情,她真的绝望至极了,她感到活着真的是一场没有尽头的苦役,她想解脱,但是她又有责任在肩,她没有资格死。
父亲终于出院了,身体也有所恢复,她将父亲安顿好之后,便返回了苏州的白潇的家,她还要回来上班的。但是她已经感觉不到那是她的家了。冷玉真的是精疲力竭了,她不想再跟白潇吵架了,她知道白潇之所以在这个节骨眼上找茬跟自己吵架,不去看望父亲,只是觉得父亲得了癌症,如果治疗的话将会是个无底洞,还不如干脆闹一闹,然后离婚,这样他就可以把这个巨大的包袱甩掉了。
之前冷玉气愤难当,想跟他离婚,但是现在冷玉不敢跟他闹了。她有点害怕了,害怕如果白潇真的跟自己离婚了,这会给生命即将结束的父亲造成多大的伤害啊,要是父亲哪一天故去,那葬礼上没有白潇,她该如何面对相亲们的议论啊!这些可怕的事情冷玉不敢想象。白潇并不理睬冷玉的痛苦和哭泣,却瞒着冷玉和他的同学商量着买房子的事情。是啊,白潇准备买房子了,她不知道,他将来的生活规划里没有她!
冷玉理智上不敢跟白潇吵闹,她想无论如何要将婚姻维持到父亲去世以后。但是她哪里能够控制得了自己那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奔腾的情绪?她跟他哭,跟他闹,她歇斯底里地爆发着,她的恶劣情绪让她完全失去了理智,愤怒的火焰蔓延,让方圆百里寸草不生。
“离婚”二字成了她的口头禅了,每天都要念叨无数遍。不过二人激烈的交间歇,也因为冷玉的妥协让步,白潇记忆他的父母去看望了父亲。父亲看到他们来看自己,心情大好,直言等自己好了之后,要去白潇家看看。冷玉感到莫名的心酸。冷玉的这点让步让虽然保全了她在父亲跟前的一点颜面,但是她却感到自己受到了莫大的耻辱。这种耻辱感再一次将她的愤怒的火焰燃起。
后来,父亲提出想来冷玉生活的地方看看,冷玉不忍拒绝,想这也是父亲最后一次来了,父亲想到白潇的老家看看,见见他的亲家。说来冷玉感到很是对不起父亲,她和白潇结婚,双方亲家都没有见过面。冷玉求白潇能接父亲来家里住几天,冷玉是那样的忍气吞声。
白潇在开车去冷玉家的时候,一路上几次说道:“以后这条路真的不能走了。”冷玉心里在滴血,但是她什么都不敢说。她只想成全父亲最后的心愿,她不想让父亲死不瞑目。她这个孱弱的女儿,对父亲的尽孝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父亲终于如愿地来到了冷玉家,但是这对他对冷雨来说都是一场灾难。父亲见到了女儿女婿婚姻的岌岌可危,女儿在多方压力下摇摇欲坠。父亲没能去白潇老家见他的亲家,也没能和女儿女婿享受几天天伦之乐。白潇总是不回家,几乎没有在家吃过饭,冷玉抑郁得无法起床,整日像一具尸体一样在床上躺着。
最后父亲是实在没有办法再在冷玉家待下去了,便回家了,白潇并没有把父亲送到家。之所以没有送到家,一是父亲不愿意让他送,二是冷玉担心白潇长途开车不安全,她的内心一边恨着白潇,一边担忧着他的安全。
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了。冷玉内心充满了恨,更充满了矛盾,她感觉自己和白潇之间已经有了巨大的隔阂,她觉得这个隔阂就是不共戴天之仇。她让自己暂时忍耐,早晚,她要报仇,百倍千倍地偿还给白潇。否则,她宁愿死去。
冷玉回家照顾了父亲一断时间,父亲又有了一点好转,自己能照顾一下自己了,也能出去散步打牌,甚者能干点活了。冷玉便回来继续上班,继续和白潇在分分合合中消耗着仅存的一点生命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