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玉:程医生,有几个问题困惑了我很久,我很想和你讨论,希望能得到你的指点。可以吗?
程佳珺:当然可以,请讲。
冷玉: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笑得很假,有时我根本不想笑。似乎那是我的一个面具,好像面具还不止一个。
我感觉别人看到我这样的笑容会说我的笑不合时宜,比如说当别人在批评我的时候,我也会脸上挂着微笑,这让他人会觉得我不正常。
程佳珺:你的笑其实没什么、也并不代表你是不正常的。只是因为你的注意点在关系上,是一种出于礼貌的微笑,而他人的注意点在事情本身上,认为事情本身不应该让你有笑容。
彼此认知的角度不同,大可不必如此自以为非。你对与人交往时的表情如此在意,这也说明了你对自己的人际交往能力信心的不足,在与人交往的时候有刻意维持的迹象,刻意就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到谈话本身了,更没有精力去感受自己在谈话内容中应该感受到的情绪了。
所以说你的笑容脱离了人际交往中的最核心的内容,或者说掩盖了你内心的真实感受,会让别人有时感觉不可理解,因此,你说你的笑容是个面具也不为过。
冷玉:我常误解别人,也遭到别人的误解。就是因为思维方式与别人不同吧。
程佳珺:如果你有一天不再过度在意别人的看法了,人际关系不是那么敏感了,什么误解啊你就感觉不到了,或者也根本就没有什么误解,无论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冷玉:是啊,确实很敏感,应该洒脱一点。我静下来常想,我现在死了,还有哪些遗憾?应该是一直在命运的安排下挣扎,从未踏上自我实现的道路。
虽说现在迷茫,但也算获得某种程度的自由,有机会走自己的路了。我认为我的疾病给我带来了一个好处,就是粉碎了我的自我幻相。
现在虽说命运卑微,在命运面前,倒也踏实了。我整顿好自己,想过上理想的生活,对自己也算有个交代。
程佳珺:真的特别为你感到高兴,也为你顽强的意志力和不懈的努力而感动。关于自我实现,对于我们普通人来说,其实能把生活打理好,能把孩子带好,并且能把自己照顾好,将人生过得充实有意义,这便是最大的的自我实现。
我们生活在现实世界中,任何自我实现最终都得回归到现实生活中,脚踏实地的感觉才最踏实。
就像是一粒尘埃,无论在天地间如何长久而漫无边际的漂泊,待尘埃落定,大地都得是它最终的归宿,这也是它最伟大的愿望和追求。
在你实现了现实生活的目标时,自然出现自我实现的愿望,这是好事,自我实现是马斯洛所提的人类需求中的最高级的需求,当基本的需求得以满足后,就会成为人生的主题。
如果这个需要受到了压抑,那么人会感到不快乐,甚者会抑郁。人是一种喜欢追寻意义的动物,这种自我实现的需求就是对意义的追求吧,人生是需要意义的。
虽然说短暂的人生从根本上来说是无意义的,但是我们仍然要努力地为我们的人生制造一个意义来。
这是存在的主题,因为存在的意义感能够很好地抵消死亡终究会带走人生一切的虚无感和恐惧感。
冷玉:嗯,工作是我们寻求意义的一个重要的途径,但是我感觉自己总在混工作,有一种职业倦怠感,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而且对此,我的内心充满了内疚和自责。
程佳珺:你的这种职业倦怠的原因,我想大概有以下几点,一是你的抑郁情绪还没有得到彻底的缓解,社会功能还没有完全恢复,还没有很充足的精力来很好地应对工作,更多的时候是勉强应对,因此倦怠就在所难免了。
另一方面是当前的工作和自我实现的理想不吻合,无法在当前从事的工作中实现自我价值,自我受到压抑,同时又不能接受或者说不甘于自己的现状,却又找不到其他的很好的出路,因而产生倦怠,严重的会产生抑郁。
你感受到的内疚实际上有一部分是来自于自我愿望无法得到实现的内疚,是你的“自我”在向你发起抗议。
实际上,可能绝大多数人都认为自己是在混工作,只是人们都只感觉到只有自己在混,而认为别人都在有效率的生活罢了。
因此常常会在内心隐隐的自责,还有在别人面前有隐隐的自卑和焦虑,并对别人的工作生活充满了隐隐的羡慕嫉妒恨。
这也是太关注自我、以自我为中心的一种表现,平时更多地使关注自己的感受了而将注意力从工作中抽离了,因而会感受到更多的痛苦以及没有心力很好地投身工作。
冷玉:关注自我、以自我为中心确实会给我们带来太多的烦恼,该怎样解除这个烦恼呢?
程佳珺:我想到了奥修,奥修有几段话说得很好:
“接受你的不是我,而是存在。我在吗?看——你在哪里能看到我呢?我已经放下了自己,变成了透明的。因此,任何有眼睛的人都可以透视我。
你有眼睛,丢掉你的害羞,看——你在哪里能看到我呢?我不能。现在,只有存在(如是)。当我说“我”,这个也是存在说的。
所以很多次,我的“我”甚至看起来都不谦虚,因为它根本不是我的。而对于那个有“我”的,何来的谦虚,何来的自我呢?”
冷玉:嗯,感觉奥修的话很深奥,我不太懂。
程佳珺:这段话很有深意,就是说我们不应该太关注自我了,其实所谓的“我”也只是一个简单的存在罢了。
和世界上任何一个生命和事物一样,都只是一个存在。各种痛苦,各种磨难都是附着在这个存在上的一个幻相。而这个存在本身从某个角度来说也只是一个幻相。
我们看待这个“我”,应该像看待其他的存在一样,是历史长河中的一瞬,是万千存在中的一尘。
休斯顿·史密斯在《人的宗教》里说:“与有限的自我分离,或者依附于事物的整体——我们可以把这种现象由正面或反面来说。当它发生时,生命被提升到超越了挫折的可能,也同样超越了厌倦,因为面对这样生动的认同,宇宙的戏剧是太壮观了,哪里还会有厌倦呢?”
所谓的“我”只是宏观宇宙的一个简单而渺小的存在罢了,无所谓挫折、无所谓厌倦。
冷玉:《老子》里有一句话:“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是不是也类似呢?
程佳珺:对,就是这个意思。没有“我”,何来“我”的痛苦?
冷玉:我以前知道这句,只是停留在表面,没有自己的体验,所以看过没有在意。这也是佛教里的破除“我执”,我把以前看的都忘了。
程佳珺:很对,就是佛家所说的破除“我执”。它们是不同的门派、不同的话语表达的同一个道理。所以说真理是属于全人类的,是不分国界教派差别的。
我们的痛苦就是来自于我们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从来都没有摆脱自我中心性的魔咒,认为别人的一颦一笑都和自己有关系,认为自己是站在这个社会舞台的最中间的位置而受到所有人的关注,有一点事情都纠结个老半天。
这实际上也是一个人没有真正自我的外在表现,越是没有自我,就越渴望得到关注,也就觉得别人时时刻刻都在关注自己。
其实这个世界上的人多如蝼蚁,这个舞台的中心哪里能站得下那么多人啊,谁又能关注得了谁啊!
冷玉:是的,认为别人都在关注自己确实是不对的。事实是大多数人只关心与自己有关系的事。这也是人的限制性。“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可是如何才能放下自我呢?
程佳珺:“无我之境”是至高之境界,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说“放下自我”的。因为要想放下自我,达到“及吾无身”的“无我之境”,前提是要先寻找到“自我”的各个部分,实现自我的整合,只有当一个人拥有了完整的自我的之后,他才能到达“无我之境”的理想境界。
而对于一个没有完整的自我的人来说,实现自我的整合需要经历万千磨难,需要有足够的勇气和韧性。
冷玉:你说的找到自我,实现“自我的整合”是不是就是“人格的整合”?我最近在看荣格的书,在这方面有一些感悟,但是不甚清晰,希望你能给我一点指导。
首先想表达的一点是,我很敬佩他们这些心理学家,能忍耐自己的命运,把不幸转化成智慧,即能保全自己,还能成全他人,甚至整个世界的健康发展都得感激他们。
程佳珺:是这样,所以永远都不能嘲笑他们自身的不幸和痛苦,那些都是后世人的宝藏,确实应该感恩!他们就是我们的指路明灯,否则我们可能都要在黑暗中摸索,只是潜意识的提线木偶!
冷玉:那就太可怕了,就像我三十年来的遭遇。
程佳珺:现在他们照亮了我们的潜意识,我们对命运有了一定的掌控,还因为他们的天赋让我们认清自己,打破了我们从黑暗中走出来后产生的补偿性的自我全能幻想,从而踏踏实实地做自己!
冷玉:做到这些实属不易,能认清自己是自我发展的第一步。否则,所有的努力都是南辕北辙。我读到荣格文集《梦的分析》了,书中的内容深深吸引着我,最近的阅读经历,是自读心理学的书以来最投入的。
我觉得相比其它心理学书籍,荣格的书并不是特别难懂。以前看过《百年孤独》还有《牧羊少年奇幻之旅》,书中对炼金术有大量的描写,现在看来,可能炼金术,道家的炼丹术,还有精神分析,都是人格的整合过程。
通过不同的方式对无意识工作。缺少这些必要的工作,仅有努力和目标是不行的。书中说,我们自身的一些重要部分,正在世界中等待着我们,我们必须遭遇特定的命运,以便体验那个特质。
如果我们去体会它,它就被关于笼中,我们就可以品尝雏鸡。在这个意义上,命运必须被如此去经历,这样我们才可以体会自身的其他方面,进而将其整合。
程佳珺:你分析的有道理,炼金术讲的确实是一种人格整合的过程,是个体与被其投射到外在世界的那部分自己相遇和融合的过程。我们普通人可能就在工作,照顾孩子,阅读等生活经历中寻求到整合。
冷玉:以前不懂为什么茶道,剑道,书法可以修身养性,现在看来,这可能是把内在的品质通过这些活动进行整合。
程佳珺:这个整合对有的相对健康的人来说很容易,找到与自己的阿尼玛或者阿尼姆斯相吻合的人结婚了,也就可以实现整合,但是有问题的人却很难找到自己的阿尼玛或阿尼姆斯,因为他/她的内在没有形成稳定存在的阿尼玛或阿尼姆斯。
没有整合的自我所产生的大量的分裂投射往往会让他/她做出错误的选择,进而引发更多更混乱的分裂投射。
这种情况下只有经过精神分析治疗,终止他她的分裂投射,去伪存真,他才可能在这个世界中遇见真实的自己的那一部分,与之融合,才能实现人格的整合。你说的那些,都是和自己潜意识交流的途径,也可以从中遇见自己!
冷玉:阿尼玛和阿尼姆斯这两个概念,我还没理解透,只是大致知道。我觉得不健康的人能吸引来的人也不大健康。这么多年,我最大的收获不过是认识自己的现实情况,许多问题都还在,只不过看问题的角度变了。
程佳珺:是的,你渐渐找到了自己的未知的那一部分。关于阿尼玛和阿尼姆斯这两个概念,荣格用这个术语来代指一个男性心理的女性成分的人格化以及女性心理的男性成分的人格化。
代表着她/他的关系功能,包括性关系以及自身的无意识关系。我觉得荣格所发展出的阿尼玛和阿尼姆斯两个概念实际上就是弗洛伊德说的俄底普斯情节。
冷玉:俄狄浦斯情结不是恋母情结吗?这个还好理解一些。恋母弑父。
程佳珺:俄狄浦斯情结是一个希腊神话故事,弗洛伊德借用来特指男孩的恋母情结。而荣格总结得更全面一点,不管是男性还是女性,对异性父母都会有这种特殊的情结,男的恋母,女的恋父。
对异性父母的依恋实际上是婴儿人格成长过程中必经之路,最终会成为其人格的一个部分,对于男孩子来说,她的内在的母亲就是他的阿尼玛,对于女孩子来说,她的内在的父亲就是她的阿尼姆斯。
冷玉:阿尼玛是男人的女性特质,在《荣格文集》第二本书里,讲神话里男人娶回家的神秘女人,具有半神特质,往往带有某些禁忌,一旦打破,女人会消失。这种带有半神半人特质的女人就是这个男人的阿尼玛吗?。
程佳珺:是的,这种异性特质来源于异性父母。具有俄狄浦斯情结的男人没有形成内在的阿尼玛,他的一生都在寻找他的阿尼玛,但是这个阿尼玛是他的母亲的象征,她既是女人,又是母亲,也就是具有半神特质,母亲的部分就是神性的部分。
但是这部分的神性唯有在禁忌的约束下才能显现,一旦禁忌打破,他与神秘女人发生了关系,那么代表母亲的神性便消失了。
这个神秘女人便也不能再被他继续内化成为他的阿尼玛,他失去了他的理想化客体。他对这个女人便会失去兴趣,或者说这个女人对他来说失去了价值,此后他会继续在寻找他的阿尼玛的征途上继续前进。
从这点来看,在心理治疗中的伦理界限是非常重要的,在理想化移情关系中,治疗师便是患者的具有“半神”特质的“神秘女人”,一旦双方失去了克制,逾越了咨询伦理、突破了界限禁忌、发生了亲密关系,那么治疗师能发挥作用的“神”的特质便消失了,治疗师失去了作用,治疗师也就消失了。
冷玉:父母被孩子吸收同化了成为自己的一部分,孩子是父母的合成体.。男孩吸收了母亲的异性特质,形成了自己的阿尼玛。
所以说荣格的阿尼玛施皮尔赖因跟荣格的母亲有相似之处。只要他们没有顺利度过分离—个体化时期以及俄狄浦斯期,没有在自己的自体内部形成阿尼玛或者阿尼姆斯的内部形象,他们都会不停地寻找具有母亲或者父亲特质的人。
那些总是喜新厌旧、不停猎艳的男人或者女人大抵都是被俄狄浦斯情结所控制的吧。
程佳珺:我想是的。从这里看,我觉得荣格并没有创新,只是补充了部分内容。
冷玉:男人在寻找半神性质的女人,寻找他的阿尼玛,就是这种情结的影响。有些女孩找对象也是如此,要么像自己的父亲,要么好像完全相反于自己的父亲,主要受阿尼姆斯的影响。阿尼姆斯是她的父亲形象,或直接受父亲影响算是俄狄浦斯的延伸吗?
程佳珺:就是俄底浦斯情结,只是为了避免乱伦,她把这种阿尼姆斯投射到其他外在的与之特质相吻合的人身上了,然后再寻求与之结合。
这样既能避免乱伦,又能将之吸收内化并与自己内在的父亲结合,从而实现自我的整合,且不违背世俗伦理。这也算是俄狄浦斯的一种延伸吧。
冷玉:为了避免乱伦,于是便到没有血缘关系的其他人身上去寻找自己的父母的灵魂,也就是阿尼玛和阿尼姆斯。
程佳珺:我是这样想的。当一个人在她人格发育的关键期没有能够充分地吸收她的母亲或者父亲成为他的内在客体,也就是没有在她的人格中建立起完整的女性或男性意象,也即意味着他或她内在的阿尼玛或者阿尼姆斯是不完整的,甚者是缺失的。
那么此后余生,寻找一个能够符合他或她的阿尼玛或阿尼姆斯特质的外在客体是TA一生的主题。
冷玉:这就是“婚姻是爱情的坟墓”的原因吗?恋爱中的情人是TA的阿尼玛或者阿尼姆斯,TA对他们充满了融合的渴望。
但是一旦结婚,情人的“女神”特质就消失了,不能再充当TA的阿尼玛或阿尼姆斯了。于是TA就会对爱人失去热情,很多人也会继续在婚外寻找自己的阿尼玛或者阿尼姆斯。是这样吗?
程佳珺:嗯,你说的有道理,但是也不全是。只有当TA找的情人是因为TA的投射才成为TA的阿尼玛或者阿尼姆斯的,他们结婚后,幻相破灭,爱情才会失去。
但是如果当TA的爱人恰好符合TA的阿尼玛或者阿尼姆斯特质,能够供其内化,能完善TA的人格,那么TA的婚姻就会是牢固的,爱情也不会因为结婚而失去。其根本原因就是因为TA找对了人,而不是出于投射。
只是恋爱中的人往往都会对对方进行理想化的投射,把原本不合适的对象幻化成了自己的理想中的神。如果是这样,结婚便会是爱情的坟墓,等激情消退,幻相破灭,TA才会发现对方并不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这样,婚姻并不会让TA停下寻找的步伐,至少是那颗寻找的心,直到TA找到为止。
冷玉:我现在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你愿意跟我讨论这些问题真好,我收获巨大,我心存感激。我还有一个困惑,就是有时会感到凝滞,好像是遇到了关口,或是瓶颈。可是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突破了瓶颈,又会觉得身心俱疲,下面的路不知道往哪里走,会感到迷茫。跟大家走,好像不行。
程佳珺:嗯,你的体验我也有过。就是关口,瓶颈。战胜它需要消耗你的很多的能量,会让你身心俱疲。
有时面对突然的开阔和放松也难免会再次陷入一种迷茫和无方向状态,这时是你能否将你所遭遇的痛苦升华为你成长的能量的关键所在,你需要指引,一个导师、或者一本好书,和自己的发展阶段相吻合的书,他们会告诉你下一步该迈向何方。
度过了突破瓶颈后的迷茫,你才算真正地完成了一个阶段的成长,而之前为突破瓶颈的所做的所有努力最终会增加你的生命能量。关于怎么走,除了跟随导师和书籍,你还可以跟着自己内心的感觉和节奏走。如果走叉了,情绪会及时提醒你的,注意觉察它就好。
冷玉:嗯,我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