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玉儿的心里,她的医生很重要,她的喜怒哀乐虽说不是全部都维系在他身上,但是他却牵动着她的每一根神经,她几乎用尽所有的办法去确认他的存在,以此来确认她自己的存在。
她把他视为供给生命能量的心灯,那份光明、那点能量让她感到踏实安全和希望,让她充满力量,让她感受到温暖和滋养。
她知道她对他的看重和依赖会让他感到不堪重负,可是她却做不到潇洒放手。没有他,她就会被绝望感和无助感所湮没。
她希望他保护她、拯救她、永远都不要抛弃她,被他抛弃永远都是她心中最深沉的恐惧。可是让人绝望的事实是,她根本无法得到他,哪怕是他的联系方式,更别提掌控他。
这个对她来说如此重要的人儿就在心里眼前飘着,可她根本就抓不住,这种求而不得的感觉让她想发疯。实际上,她握不住的并不是他,而是她自己飘摇的命运、难卜的前程。
在这样的治疗关系中,玉儿的恐惧和纠缠不可避免地激起了程医生强烈的负性反移情。他产生了强烈的愤怒,他凶她、吼她、无情地责备她,他狠狠地打击她,严厉地限制她,带着鲜明的惩罚的意味,他甚者采取行动让她转诊,他让她去另找治疗师。
他觉得应该真的抛弃她,让这个家伙彻底实现她的“愿望”,让她知道什么叫做“投射性认同”,什么叫做“自食其果”、“自证预言”。
而她呢,在激起了他的这么多的愤怒后,感觉到狼真的来了,她真的惊慌了害怕了。她开始祈求他的原谅,甚者想通过顺从他的各种苛刻的要求来消除他的愤怒。
即使她在这个过程中感受到来自他的强烈的攻击和伤害,她也只能忍气吞声,想着只要他还能再次接纳她就行。
她的程医生曾对她说过这样的一段话,仔细体会起来是那样的贴切:
“在我心里,你总是时不时抽风一次,试试我的底线,而且通常都是以“你是不是又要抛弃我了”这样的句式来开始,把我激怒后又各种埋怨乞怜,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我不是一直都在这里嘛!”
玉儿细细地品味一下她的医生的话,感受颇深。他所谓的“抽风”应该是指她在强烈的不安全感的侵袭下陷入恐慌,这个时候她犹如惊弓之鸟,尤其需要确认她的治疗师是爱着她的,是随时等候着要帮助她的。
可是每当想到这里,她便又陷入了强烈的怀疑甚者是绝望之中,因为他的医生从来不会给她任何她想要的明确答复,也不会对她随时候命。
她虽然常常跟他说她在用整个生命来信任他,可实际上,她对他随时会抛弃她的怀疑从未消除过,她没有真正信任过他,她也根本不会信任任何人。
她对这个世界,对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人事物从未建立起过稳定的安全感和信任感。
她一次次的恐慌,一次次的怀疑,一次次地要他给她保证。刚开始还好,他也会一遍又一遍地给她保证,保证他始终都在,安抚她的恐慌。然而他的安抚有效期并不长,她很快又再次陷入了恐慌,就像是一次次的生死轮回,他在她便生,他不在她便死。
似乎她只是一具肉身,他才是她的元神。有时她会恨自己没有能力或者魅力来吸引他进而掌控他,如果他能被她彻底俘获该有多好啊,那样她便得以永生了。
《创伤与复原》(朱迪斯·赫尔曼)中有一句话用在玉儿身上真的很熨帖:“对某人有强烈的需求,却不能掌控他,实在令人害怕。”
她的这种不信任感和控制欲必然会激起程医生的愤怒。对于具有自虐型人格特质的玉儿来说,盛怒之下的程医生变成了残忍的施虐者,而这个施虐者不偏不倚地回应了自虐者的受虐邀请,最终活现了“自虐—施虐—受虐”式的人际关系,这是玉儿最熟悉的人际互动模式,也是她摆脱不掉的噩梦。
而他对她最终决绝的抛弃更是对她最残忍的虐待,回应了她潜意识中认为自己应该受苦的病态信念。
而程医生本应该是一个拯救者,却分明成了一个施虐者,这让身为治疗师的他情何以堪?她寻求他的帮助,最终却受到了他的伤害,她又情何以堪?他虐待了她,而她则逆来顺受地忍受着他的虐待。
在这样的关系中,身为治疗师的他又何尝不是一个受虐者?他忍受着她的怀疑,忍受着她控制欲的侵袭,忍受着她所忍受的痛苦,忍受着被掏空的耗竭感,忍受着她的埋怨谴责,忍受着拯救不了她的自责,忍受着不被理解的孤独。
最终忍无可忍的他愤怒地爆发了,而爆发了愤怒的他在对惊恐无助的她施虐之后,却又被随之而来的强烈的负罪感深深折磨着。
谁能说玉儿无尽无休的自虐不是对他的变相的控诉呢?谁又能说玉儿没有虐待于他呢?他明明可以享受他的风轻云淡,却偏偏要在此忍受她的雨骤风狂。
就这样,她和他这种前世冤家似的工作关系就这样在双方的自虐—施虐—受虐中无尽循环,让彼此耗尽了能量,尝遍了苦楚。
瑞柯(1968)指出,来访者的受虐倾向作为负面治疗反应的一个常见成分,可能会引起心理治疗师早期的偏执、抑郁性焦虑和负罪感。
面对来访者含蓄的攻击,心理治疗师“无意识地发现自己重新遭遇了早期的罪恶”。这种作为结果的焦虑可能加强负面的反移情(即,对来访者的愤怒),进一步把治疗推向死胡同。
事实也恰如瑞柯所言,程佳珺产生了强烈的负性反移情——愤怒,他们的治疗关系濒临全面崩溃,他们的治疗进入了死胡同。
对此,玉儿需要负一大部分责任,而程医生也应该为治疗关系的破裂负起相应的责任。看似两个人组成的治疗关系,可实际上,在这个治疗关系中从来都不是两个人,而是三个人,或者四个人,也许还可能是多个人。
只是除玉儿和程医生是真实的人之外,其余的都是鬼魅罢了。那些鬼魅虽然看不见,但是对治疗关系的影响却是巨大的,有时甚者决定了治疗的走向及成败。
因此,作为专业捉鬼人的程医生,在设法捉住来访者身上的鬼之前,最应该做的是先捉住自己身上的鬼,不要让它出来捣乱,否则,到最后就不是人捉鬼,而是鬼捉人了。对于由病人的“移情现象”所导致的医生的“反移情”,
荣格如是说:“病人将自己身上的病菌转移到了健康者身上,而后者又将病魔驱走了,不可避免的是,治疗者会因此受到一些负面的影响。”(《寻求灵魂的现代人》P59)
因此,玉儿也需要为程医生身上的病菌负有相当的责任,她对此深感抱歉。但是她希望她的医生是一个出色的“驱魔师”,有足够的能力将经由自己传递给他的病魔驱走。
玉儿感觉自己和她的医生之间的每一点互动都是充分的,也都极具分析的价值,只是遗憾的是,她的医生给她的太少了。
她觉得也许她的医生是受到了某种诡异力量的阻碍,无法全然地面对她。她似乎看到了破坏他们之间关系的魔鬼,她想把这个魔鬼赶走,她不希望她的医生总是带着强烈的愤怒面对她,她也不希望他承受着负罪感的折磨,她希望他们能跳出这个自虐—施虐—受虐的怪圈。
可是她也清楚,仅凭她一己之力根本就无法赶走这个魔鬼。她希望她的医生也能发觉这个魔鬼的存在,她希望他能先捉鬼,等鬼捉完了,再来考虑这份治疗关系是否应该再继续下去。
“创伤所引起的矛盾冲突,不断挑战治疗师这方情绪的平衡。像患者一样,治疗师亦可能以退缩或冲动侵犯的行为保护自己,以免被极端的情感压倒。”(朱迪斯·赫尔曼)
玉儿在深深地理解了她的医生的态度和行为之后,消弭了一切的怨恨,摈弃了所有的不满,她依然深情地信任他,尽她一切所能!
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思考的深入,玉儿已经从上次她的医生给她的打击中走了出来,痛苦已经褪去,她的医生在她的心里再次变得美好,他从来都不是魔鬼。
她已经把被他击碎的自己的那些碎片拼接了起来,她感觉到自己的内心变得更结实了,也更强大了。
这段时间她很投入地阅读了史蒂芬·约瑟夫的《杀不死我的必使我强大》一书,结合自己的治疗经历,她更加深刻地认识到她的医生给自己的所谓的打击,实际上给自己带来的实实在在的成长。
每次程医生给予她的精准打击,都能引起她的大量的反思,深入挖掘程佳珺和自己互动背后的深层意义。而当自己把相应的深层意义找到之后,自己便获得了很大的成长。
她感觉自己越来越地理解了自己,也越来越多地理解了程医生。她也希望她的程医生能去反思这些,也能感受到她的变化。
每当她修复好了自己之后,她就特别想让她的医生知道,她想向他说说她从碎裂一地到修复成长的经历。她希望自己的诚意能够打动他,允许她再次回到他的咨询室里。
能走进程医生的咨询室成了玉儿的最高人生追求了,似乎,她的余生,唯有这一件事情是值得她做的,回到治疗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