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柴米油盐中流逝,从不会因为你的痛苦而停止不前。玉儿自从给她的医生寄去了前面那六篇《艰难的修复》,她感觉有些东西放下了,心里不再那么沉重了。
就好像她的医生打过来了一记重球,而她又给他打了回去。现在她感到了一丝轻松,甚者在心底产生了一丝希望,也许她的医生能够化解飞回他面前的球,这个球当然就是他们之间的治疗关系问题了。
然而这种轻松与希望的感觉终究是脆弱的与不堪一击的,玉儿仍时不时地陷入痛苦之中,有时甚者还无意识地陷入了怨恨之中。
说实话,以前的玉儿虽然也屡经打击,但是她都是报以自我反省,从自身找原因。而这次玉儿却更多地从他的身上找原因了。这不仅是出于玉儿的潜意识防御,而是玉儿再也无法用自身的问题来解释这一切了。
她不愿意去恨他,可是终究还是恨了。她害怕,害怕她信任了六年,掏心挖肺地信任了六年的医生会成为迫害她的恶人。
如果成真,那会是一场多么巨大的灾难啊!就像一个深深爱着信着父母的孩子最终却受到了父母的虐待那样,该是多么残忍的事情啊。
她在心里诅咒他了,她狠狠地诅咒:如果你以任何形式讨论我的案例,无论同事、督导或者是文章,你都将受到我给你的这个世间最严厉得诅咒。
玉儿难抑内心深处的愤怒,玉儿当然也清楚,这些愤怒源自于她所遭受的深沉的伤害!她疼了,她耐不住这蚀骨的疼痛,她愤怒了!
她回到家里,在家人面前,她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人了。什么叫做“无颜面见江东父老”,她此刻算是真真切切的体会到了。
她深刻地体会到遭遇垓下惨败的项羽为何不愿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了。项羽之所以选择自刎而不选择逃生以求东山再起,根本原因是因为他被那一场惨败摧毁了所有的信念以及自我价值感。
他确实“无颜面见江东父老”了,唯有一死,他才能终结自己的痛苦,否则,他将无处安放自己的灵魂。好在玉儿不似项羽那般骄傲,即使被击碎了信念,她暂时还能拖着她行尸走肉般的躯体逗留于世。
她脸上还有微笑,那只不过那只是掩饰自己非人类的一个面具。她深深地心虚,害怕自己的面具被人揭穿,露出她丑陋不堪的真面目。她一直引以为傲的医生,却成了戕害她的人,她无法面对这种来自自身内部的毁灭。
长久以来,他早已成为她自体的一部分,支撑着她的存在,现在什么都毁灭了。她以前的那种自信扎实的感觉全部都被击碎了,被她最信任的人击碎了。
来自于内部的毁灭才是最彻底的毁灭,支离破碎的她哪里还能从容的面对外在的一切人事物?
她没有从她的医生那里得到接纳,没有从她的医生那里得到理解,没有从她的医生那里得到尊重,更没有从她的医生那里得到爱。
在他的眼里,她连病人都不配做,她只是一个小丑。他把她看成没有治疗价值的废物,他绝情的轻蔑的丢掉了她,如此,她也便觉得自己是废物了,她也想自弃了,因为她太信任他了,无论怎样,他都是对的。
然而,肩负重任的她不甘心就这样一直做一个废物,她还想站起来,以一个有尊严的人的姿态。她依然看书学习,探索心理,不再是追逐他的脚步,而是想证明给他看,让他知道,他的放弃是错误的。
他说她病得很重,放弃她他也不会有负罪感。是的,她确实病得不轻,但是伤害她就是他的罪了。
玉儿的脑子里有两个声音在吵架,一个声音说,继续相信他,相信他是善良的,相信他那么做是出于深思熟虑的良苦用心,相信他是希望你越来越好的,相信他有博大的胸怀,相信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的,相信只要你继续相信他,他最终会给你一个说法的。
另一个声音说,他是岳不群。玉儿不知道该听谁的。她愿意听第一个声音,可是第二个声音总是吵得她不得安宁。她想听第二个声音,可是她太不甘心太痛苦了。
玉儿不知道最终这场信任之战能否取得胜利,她目前看不到任何结果。她只知道此时此刻,她身处战争的漩涡,她无法逃避这场战争,这是她必须承受的痛苦。
她必须用心打好每一场战斗,唯有如此,她才有可能迎来战争最后的结果。玉儿需要做的就是勇敢的面对,面对一切血淋淋的现实,哪怕她最看重的人就是岳不群。但是她会一直祈祷,她最信赖的他绝不是岳不群。
语言真的具有神奇的力量,在玉儿表达了心头的怨恨之后,她竟感到了轻松畅快,甚者对她的医生的怨恨也淡了许多。对于最终的结果,她会拭目以待!
释放掉心头怨恨的玉儿突然意识到,无论她有什么样的想法,无论这想法有多么的坚定,都有可能是错的,因为她患有严重的人格障碍。
她的人格障碍太具有蒙蔽性了,它绝不愿意承认问题在自己的身上,尤其是陷入防御的时候。
它确实可以敏锐地捕捉到别人的问题,可是这也更加让她远离了自己的问题。一旦别人的防御被激起,那么问题便再也无法得到解决。
玉儿不会让自己一直受自己的人格障碍操控的,她会时时警醒,识破它的诡计。它让玉儿陷入怨恨,它让玉儿去诅咒她的医生,它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激起她的医生的愤怒与防御,从而离开她,再也不帮助她处理问题。
这样,玉儿与边缘障碍之间的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就彻底失败了。它会一步步地将玉儿和她的医生导入失败,还根本察觉不到它的诡计。
好狡猾的家伙,太擅于伪装,太擅于挑拨离间了,太擅于破坏关系了,难怪一代又一代的心理医生倒在了边缘障碍的枪口之下,一群又一群的患者死在了边缘障碍的淫威之下。
最终几乎所有的医生都认定,边缘障碍是无法治疗的,远离边缘性人格障碍患者,珍爱自己的生命。
可是玉儿不服输,不认命,她就想和她的疾病较量一番。它越是破坏,她就越是要维护。是的,很多时候她还是掉入了它的阴谋诡计中破坏了关系,可是她清醒了之后会想尽一切办法去挽回去弥补的。
她什么也不想,她只希望她的医生也能和她站在一边,不要中了那个家伙的诡计。
它的诡计里有惑人心神的爱情幻影,有引人自豪的心理依赖,有破坏一切的冲动愤怒,有毁灭关系的打击伤害;
有让人飘飘然的理想化,有让人难以忍受的诅咒贬低;有纠缠、有疏离,有亲密,有怨恨。有一切春风细雨的陶醉,也有一切狂风骤雨的暴戾。
任何一点都有可能让你深陷其中不能自拔,那是边缘性人格障碍给你挖的一个个陷阱。在任何一点上,医患关系都有可能破裂,因为边缘性人格障碍破坏的就是人际关系,当然也包括治疗关系。
边缘性患者的人际关系是动荡的,边缘性患者的治疗关系也是动荡的。玉儿是个不服输的家伙,她能看得清她的疾病的真实面目,这也是玉儿坚决不能让她和她的医生之间关系破裂的重要原因之所在,即使关系破裂了,她也会竭尽所能地将其修复。
她不愿意在这场与边缘性人格障碍之间的较量中失败,她执着的坚持着,等待着最后的胜利。
玉儿允许自己疯狂,允许自己哭泣,允许自己怨恨,允许自己诅咒,允许自己去爱遥不可及的人,允许自己被所爱的人伤得体无完肤。
总之,她允许边缘性人格障碍的魔鬼给她设置任何陷阱的存在,她也原谅自己一次次不小心跌入陷阱,摔得遍体鳞伤。
但是,她绝不允许自己就这样死在任何一个陷阱里,无论是温柔的陷阱,还是险恶的陷阱。
跌下去了,受伤了,她还要拼尽最后一丝理智让自己逃出陷阱,将摔碎的自己拼接起来,然后去挽回她的医生,说服他不要畏惧前途艰险,恳求他继续和她并肩作战,她相信终有一天他们会战胜这个魔鬼的。
对此,她深信不疑,信心满满。她希望她的医生也能如她一般,对未来充满信心!
说服她的医生,让他回到战壕中来和她继续并肩作战,是她当下最重要的任务。只要他最终能回来,那么这一局,她就又赢了,如此,她允许他暂时的离开!
也许她的同盟军这次真的受到了巨大的创伤,未必能愿意再次回到战斗中来,为此,她深感抱歉,也深感忧虑。但是无论如何,她都会努力争取的。
她努力争取的不再是浅薄的情或者爱或者精神陪伴,那些只不过是魔鬼的温柔的陷阱罢了,她要争取的是一个能和她并肩作战的盟军。
她之所以尽一切所能的来争取他,除了她是她倾心信任了六年的心理医生之外,她还认为他确实有这份实力。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都是能与她携手作战的不二人选!所以,请理解她的坚持,如有可能,也请欣赏她的执着!
冷玉写于2017年5月10日
冷玉又将这篇《艰难的修复七——怨恨的陷阱》寄给程佳珺,她希望程佳珺了解她的自我修复的完整历程。
她满心期待着程佳珺能仔细阅读她的信,就这样,一个星期过去了,她想打电话询问一下结果。好在电话是程佳珺接的,她很开心,便忐忑地问:“程医生,我寄给你的信你收到了吗?你看一看好吗?”
程佳珺愤怒地回道:“收到了,但是我是不会看的,我会原封不动地将信退还给你。”然后不等冷玉再说话,便啪得一声挂断了电话,冷玉忍不住哭了起来。
心里感到既心酸又愤怒。几天后,退还的信到了,冷玉去取,她拆开一看,果然是原封未动。但是程佳珺在她的信封上写了一句话,电脑打印的:“请你快点从偏执-分裂心位进入到抑郁心位吧!”
冷玉一开始还在不停地哭泣,她感受到了绝望和愤怒,当她看到这句话并反复琢磨之后,她的内心竟升腾起了一点异样的感觉,是喜悦,她甚者忍不住笑了起来,脸颊上还挂着泪珠。她感到程佳珺这次又说对了,并感到自己被程佳珺的这句话深深理解了。
是的,这对她来说足够了,只要程佳珺说的做的是正确的就行,哪怕这种对和正确会让她深受伤害,她也希望她的程医生是对的,伤害她可以自己去修复,碎裂一地的自我她也可以去整合,其他的不重要!
英国心理学家Margot Waddell在《内在生命——精神分析与人格发展》一书中说道:“有能力忍受挫折的婴儿,能够在‘**’缺席时,运用自身的资源,即使这只是短暂的。
他能以某种相当于‘初期思考(embryonic thought)’的东西来取代比昂所说的‘没有**’。也就是说他靠着自己的资源度过难关,按照比昂的观点,个体由此展开了最早的思考学习机制。”(p.117-118)
治疗师对具有人格障碍患者的治疗就相当于父母对孩子的喂养,在治疗师缺席的时候,患者能够运用自身的资源度过难关,也就是运用自己的“初期思考”来取代作为“**”的治疗师,可以说是患者人格发展的表现,这是一种“学习机制”。
患者学习并内化了治疗师对自己的治疗,她可以自己在治疗师缺席的情况下进行“初期思考”来进行自我修通,并帮助自己度过难关。
冷玉做到了这一点,她为此深感骄傲。但是这有时又会是一把双刃剑,能够运用自己的资源度过难关是好的现象。
但是这又增加了她的病理性自大,巩固了自己的全能幻相,而对治疗师进行不现实的贬低,用“自我全能”和“蔑视”治疗师来防御自己的“得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