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多少次来程佳珺的心理科了,每次心情都有所不同,有时是激动、有时是喜悦、有时是忐忑、有时是紧张、有时是绝望。而这次北上,心情却是那样的平静。
她认为心理治疗真正成功的标志是心的自由,那就是她可以来这里,也可以不来这里,她可以见他,也可以不见他。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可以独立,也可以依赖。来与不来,见与不见、依赖与否,都是她自己的自由自主的选择,而不是被某种力量的驱使和控制。因此,她要求最后的结束性会谈,自有她的理由和意义。
见到了程佳珺,她很开心,但不再有以前的那种难以抑制的激动。程佳珺也是面露淡淡的喜悦,但很内敛。
“程医生,谢谢你还能给我讨论治疗遗留问题的机会,让我给治疗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真的很是感激。”冷玉先开口,像程佳珺真诚地道谢。
“嗯,你想要讨论什么问题?”程佳珺脸上挂着礼貌性的微笑。
“首先,我想跟你讨论一下边BPD,边缘性人格障碍这种疾病。我曾在一次学习培训班上听到一位心理学生以鄙夷的口吻说——我在工作中,如果遇到BPD,我直接让他滚。
我当时听了感到很是生气,难道这种疾病就那样的万恶不赦吗?救死扶伤、治病救人难道不是医生的天职吗?即使是难治的BPD,医生没有治疗的功力,那应该做的应该是去提高自身的修行,或者婉转转介吧,怎么能够以这样的态度对待患者呢?这样的态度是医生该有的吗?
即使是私下里的流露,你能保证她会用恰当的同情的态度对待她治不了的病人吗?你能保证她对其他病人真的能做到理解、共情和接纳吗?
没有一颗医者仁心,连医生对自己的患者都抱有如此的偏见和歧视,又如何能让普通大众接纳这些不幸的人呢?这些BPD患者的病耻感究竟是自己感到的,还是医生的鄙视的态度赐予的?”
“嗯,你提到了两个重要的问题,一是BPD患者的医疗获得问题,二是医生的水平和医德修养问题。
学界对于BPD的研究起步晚,研究不充分,能够具备治疗这类患者的医生数量少,水平不高,另外,BPD患者在人群中所占比例较大。
据最近研究显示,边缘性人格障碍再人群中的患病率约为6%,相当庞大的数量,但是大部分高功能边缘性患者不会去寻求医治,而寻求医治的低功能边缘性患者在治疗上难度较大,这让本来就不多的具备BPD治疗能力的医生望而却步,更何况其他不具备这方面能力的水平一般的医生呢?
他们拒诊或者转介情有可原,但是内心不应该抱有鄙夷的态度,不歧视患者是医生最基本的医德素养。你说的那位心理医生即使是在医生培训时发表这样的言论也是不应该的,而应该转介到具备相应能力的医生那里去。
了解行业内具备不同专长的医生信息以备转介,也是医生的一门必修课,为患者推荐合适的医生也是医生对患者的帮助和爱。”
“那病人的病耻感究竟来自于哪里?该如何解决?”
“BPD虽然具有较大的破坏性,但是基本情感情绪是正常人都有的,他们之所以被称为“边缘”,是因为这个BPD患者的情感情绪是处在正常和异常的边缘,并不能把他们列入异常范畴。
但是他们的情感和情绪以及行为上的问题往往要比正常人的情感和情绪行为更加的极端和偏激。
但是这些情感情绪和行为因为往往是可理解的,很多BPD也能勉强完成生活工作任务。所以一般情况下,人们会觉得这类人比较古怪或者说成是有个性,而不人为这是一种疾病的表现,这对于有些想要标新立异的患者来说,如此他们并不会对自己的情感情绪和言行产生疾病的羞耻感,有的还会从自己的特立独行中获得心理上的满足。
但即使如此,也不能忽视疾病本身的破坏性,以及给自己和他人带来的痛苦。这种疾病的社会普及率极低,大众对此并没有概念。
但是对人格问题却存在着歧视,他们不会认为一些情感行为与众不同的人是生病了,是需要得到照顾的人,相反,他们会认为他们是正常的但是是不讨人喜欢的道德品质有问题的人而加以歧视。
如果有一天医生能做好普及工作,让大众了解,这些特别的不讨人喜欢的人并不是道德品质的问题,而只是生病了,在成长过程中,尤其是童年早期,人格发育的关键时期遭遇了重大创伤的缘故,这些人也只是命运的受害者。
人格,在普通大众那是人品的代名词,但是它实际上是心理学术语,是人的内部框架。人们会把人格障碍简单地和品德恶劣画上等号,这是对人格障碍的极大的误解,也是对人格障碍患者极大的不公和伤害。
人格障碍患者因为没有发育出完整健康的人格,在社会生活中往往处于不利地位,往往身心受困,感受着强烈的痛苦,他们是这个社会需要关心和帮助的群体,而不应该被排挤、被歧视、被嘲讽。
人格障碍是可以治疗的,只要医生具备足够的治疗人格障碍的功力和经验,只要患者具备足够的求治动机和勇气,人格缺陷是可以得以修缮,人格是可以重建,人是可以得以再次成长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但是并不是不能改,也不是不能移。
BPD在人群中所占比例极高,也许很多正在嘲笑别人的人自己就是BPD。所以,宣传普及的不足,是造成病耻感的一个原因。你从你自己的经历中可以感受到,当你去对照DSM中关于BPD的诊断标准的时候,你是会歧视这些患者,还是会同情这些患者?
很明显,你能感觉到这些人一直在痛苦的泥潭中挣扎着,你甚者想要去拉他一把。
如果说我们大家不要对精神疾病简单地贴标签、妖魔化,而是在诊断的基础上向患者、向家属,甚者向大众更多地普及这些精神心理类疾病的更多的内涵,争取患者、家属以及大众的理解,那么所谓的歧视也许就不存在了,就像大家不会去嘲笑一个身体疾病患者一样。
医生的诊断和态度之往往直接影响患者的病耻感。医生对BPD患者的不接纳是造成患者病耻感的非常重大的一个原因。
如果医生本人都对这类患者不能做到接纳和理解,甚者还歧视侮辱,那么患者就会充满强烈的病耻感甚者愤恨。
至于如何解决患者的病耻感,有两个思路,一是这个社会和医生的努力,宣传普及,让民众了解BPD以及其他人格障碍的特征、成因以及患者本人的痛苦,争取大众对这部分病人的理解接纳和照顾。
这是一个理想化的诉求,真正做起来的话难度太大,成本太高,毕竟在我们国家,对精神类疾病污名化太严重,目前也只有抑郁症得到了较好的普及和理解。
二是患者的自我调节和自我理解接纳,这也是患者自我成长的一个非常重要的部分,当她真正成长起来了,对自己有了深深的理解和接纳,病耻感自然也就不存在了。你有病耻感吗?”
“关于我有没有病耻感,我需要先问你一个问题,就是这些年你接纳我了吗?有没有歧视我或者看不起我?”
“你感觉呢?”
“我们的治疗到最后,我有一种很强的结束感,我感觉我自己真正地好了起来,这是你的治疗给我带来的。
我们的治疗是成功的,你的治疗方法措施是得当的,治疗过程中的痛苦是我为了健康应该付出的代价,没有治疗是不痛的。治疗边BPD,就好像要层层剥开一颗巨大的洋葱一样,而且只能是一次剥一层,不能操之过急。
在此过程中,患者会痛,治疗师有时也会流泪。从我最终获得了成长这个好的结果上来看,你并没有歧视我,只是在治疗我,是这样吗?”
“是这样的。医生如果对病人心存歧视,那他用什么来治疗患者呢?治疗师想要治疗好他的患者,需要的就是真心、诚信、耐心和爱心。”
“嗯,当我确认了你是接纳我的,我就没有病耻感。”
“这句话是不是还有半句,就是当你觉得我没有接纳你的时候,你还是有病耻感的,这种感觉现在还有吗?”
“说实话,在和你敞开谈论这些问题之前,病耻感确实是有的,现在感觉没有了,我能接纳我的疾病了,我有时甚者会感激它,因为它让我成长了起来。”
“嗯,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有一个问题我想确认一下,你在治疗我的过程中,我们的关系动荡激烈,有时对我的态度很不好,对此我虽然竭尽所能的去理解,但是有时候还是会有些困惑,有时候我总是会认为你是讨厌我的,但是有时候我又认为这是你对我采取的治疗手段。我希望能从你本人这里得到明确的答案。”
“你在追求一种确定感,这是人之常情,然而你必须要学会忍耐和接受事物的不确定性和模棱两可,因为这个世界本身就是变幻无常,是不确定的。
但是对于这个问题,既然你问了,我还是给你一个答案吧,毕竟你也在学习心理学。首先,我们之间关系的动荡是你的症状之一,与你在生活中的关系动荡是一致的,也是我们的治疗关系必须要经受的考验。
其次,你认为我讨厌你,这一部分是你的分裂投射,不过你的一些情感情绪和言行有时确实会引起我的情感反应,但是不能说我厌恶你,我对你的一些态度表现更多的是活现你的字体客体,或者叫做互补性反移情,希望能激发你的更深的思考。
好在你都做到了,值得庆贺!还有,你需要认清一点,我是医生,你是千里迢迢来求医的患者,哪个医生不希望自己的病人好起来呢?我们之间并没有其他的厉害关系,我为什么要讨厌你呢?”程佳珺微笑盈盈地看着冷玉。
“我曾跟你讨论过治疗的三个步骤,第一步是你是你,我是我,你在帮我解决我的问题;
第二步是你不是你,我不是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问题都是我们之间的关系问题;
第三步,你又是你,我又是我,我的问题已经得到了解决。可以说,我们已经完全走完了这三个步骤,但是我总是觉得有些遗憾,就是在此过程中我非常希望能敞开了和你讨论我和你之间的关系问题,但是始终都没能如愿。
我想问一下,你为什么就不愿意和我讨论关系问题呢?你是有什么顾虑吗?还有我发现,我几次想和你讨论,但是却会激发你的愤怒以及断然的拒绝,这让我很困惑。”
“嗯,你说的问题是存在的。我确实在回避和你讨论关系问题,这也许是和我自己的理念有关系。
一是我有点担心,如果我们尽情地讨论我们之间的关系问题,你的理想化移情那样的强烈,我怕如果我愿意跟你谈,你会不会把我的态度当成了一种诱惑而让你的理想化移情更加强烈,以至于更加偏离现实?那样我们该如何把握治疗的方向和节奏?
在对你的治疗过程中需要有理想化成分在,但是你的理想化移情已经足够了,不需要我再给你添加柴火。
还有,你早前说过,对于你的治疗,如果我不耍一些手段的话,你是不会按照我想要的治疗方向走的,你想争取治疗的控制权,但是我需要维持我在治疗关系中的权威性,这是你需要的,而不是源自于我的自恋性需求。好在这些你都能理解到,我很欣慰。”
“你要我写读后感的时候,在写完八篇之后你就不再给我回复了,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是的,我不回复你,也是这个原因。”
“那现在可以讨论关系问题了吗?”
“我们现在不是正在讨论吗?”说着两人相视一笑。
“曾经你不理我,让我独自一人面对生活和心理的困境,我也因为巨大的压力和痛苦做出了一些错误的决定,让自己的人生留下了巨大的遗憾,有时候我会想,如果你没有抛弃我,在关键时刻能够陪伴我,也许我就能安全度过那些人生低谷了,也就不会给自己的人生留下遗憾了。
我真的会觉得遗憾,会觉得不甘心,也会对你有隐隐的抱怨和愤怒,虽然我最终是成长起来了,重建了自体的人格,达到了心理治疗的目标,但是这种遗憾却就像一道阴影,时不时略过心头。”
“对于我的中途撤离,以前我们讨论过,我在这里再简单说一说。
我留你一人面对困境,确实是冒着较大的风险的,就像把一个依赖性严重不能独立生存的孩子推出怀抱、推出家庭一样,充满了未知和风险,但是唯有这样,这个依赖性严重的孩子才有可能锻炼出独立生存的能力。
又像是给小孩子断奶,如果因为心疼、不忍心孩子的断奶之痛,而再次将**还给孩子,那么孩子便会更加难以断奶,长久以往,这会形成另一种形式的创伤而害了孩子。
你可以把那些风险和伤害理解成治疗的副作用,就像生理医药治疗一样,都会有不同程度的副作用。
极端的例子如癌症治疗中的化疗,从痛苦程度上来说,获益和伤害很多时候几乎是相当的,医生不能确定患者一定能从化疗中好起来,但是也不会轻易放弃这众多严重副反应之中康复的希望,患者也是一样。
整合起来的健康人格不应该再要求事物是非黑即白的,应该真正接纳任何事物都是一体两面的,都是辩证统一的,心理治疗本身也是如此,不能用简单的是非对错来衡量。这在心理学上有个专门术语,叫做治疗的负性反应,不知道你知不知道这个术语。”
“我在《边缘性人格障碍的移情焦点治疗》、《病人与精神分析师》等书里看到过这个名词,不过印象不深,我回去再翻看看。”
“嗯,这些书你可以再次重复阅读,你会有更大的收获,因为你有了切身的体验。没有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希望你能有更深的领悟。”
“嗯,我会的。还有一个问题困扰了我很长时间,也是压倒我们关系的最后一根稻草。
当初我告诉你我因为陷入情绪之中需要情绪急救,临时咨询了一位微信里的咨询师,你为什么就立刻要求我再找一位咨询师连续咨询一年时间,否则你就不会再帮助我了。
为什么会对我提出这样的要求?你是生气于我咨询其他咨询师了吗?你觉得我背叛了你吗?”
“不是生气,也不是觉得你背叛了我,而是你跟我说的这件事情提醒了我,我们之间的二元关系密不透风,对治疗的进展是不利的,我们需要再加入一个第三者,形成三元关系。
这既是你的成长中需要的更加稳定的关系模式,就像孩子成长到一定阶段,需要父亲的加入是一样的;也是为了拉开我们之间的距离,以便于我的存活。”
“可是你为什么不能在要求我做什么的时候把原因告诉我呢?如果你当时这样说的话,也许我就不会那样痛苦和怨恨了,也许我就能接受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也不会破裂。”
“因为我了解你,对你说话,如果我只说三分,你会拼命地去补充完剩下的七分,这便是你的成长。如果我说出了十分,你除了会反抗我之外,并不会再去探索,于你的成长不利,对我也没什么好处。”
“嗯,你说的很对。”冷玉耸了耸肩,笑了起来。随后,她收起笑容,满脸真诚而动情地说:
“真的很感谢你愿意跟我讨论我们之间的关系问题,感谢你为治疗我所受的累,感谢你为了治疗我所费的心,我们的治疗虽然结束,我们虽然就此分离,但是你已经永远地进驻在了我的心里,成为了我的一部分。
我接受我们彼此现实的分离,并接纳你成为我自己!我有留恋,但却能潇洒离去,你有理想,愿你能一往无前!以后人生,我若再遇坎坷,想再次回到这里,你可还愿意接纳我成为你的病人?”
“你见或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里,不来不去。你爱或者不爱我,爱就在那里,不增不减。”
“仓央嘉措的《情诗》,你跟我说这些诗句,不怕我再怦然心动,觉得你是在诱惑我?”冷玉调皮地笑了起来。
“你仔细去体会诗句中的深意,仓央嘉措不是在向情人表达浓情蜜意,而是在向对方传递着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那就是稳定,无论情人如何,他的情绪情感都保持着稳定。
治疗师也应该是一个相对稳定的存在,能保持着内心情绪情感的稳定,这是治疗师应该具备的基本素养。
所以,你来或者不来,我就在这里,虽不能说不离不弃,我也会尽可能地保持我内在和外在的稳定。只要你有真正的需要,你随时可以回到我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