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孤独者都将在绝望中相逢,于是悲伤汇集成了黑暗,在命运的轮转里迷惘地走完一生。——《逐鹿·红妆传》
阴仄仄的秋风吹醒了迷糊的芷儿,也将轻浮的挑逗吹进她的耳边。
“哟,今儿个是什么福气,佳人入怀,回头我可要去找老七替我卜一卦,怕不是今儿黄历中了宜相恋的大运?哈哈哈哈”他漫不经心地随口调笑道,忍不住把自己逗笑了,手上却不易发现地轻轻推开撞上来的姑娘。
“我瞅瞅,不知是哪家的妃嫔亲戚今日来探视,是哪位娘娘相邀啊?”
芷儿把头从他怀里抽出来,这下子两人恰好对视了。
她这才看清他的脸,他这才看清她是谁。
芷儿瞧见他忽然敛了笑,原来他的脸庞也是这样的端庄,生的与九皇子有些相像,却没有九皇子来的更经看些,反倒有些儒雅气,手里捏着一把才子扇。
自从江南名士纳兰人出了名后,人人都依着传闻仿起他也配上一柄风流折扇,实则谁也没见过纳兰人,只是他的点评素来是字字珠玑,批判亦是发人深省,总之最后成了人人都敬仰的才子学士。
他却放松下来,好容易收起的正经却又散了去,脸上流露出淡淡的笑意。
玉珏的耳饰衬得他古雅,五官温润瞳子又炯炯有神,倒有些风流才子的味道,像是自古的风流名士。
“你又是谁?说话好生放肆,如此轻浮无礼,不知所谓!”芷儿恼他说说话轻薄,自顾自儿个走了,只留下他在风里凌乱。
他遥望芷儿逐渐远去的背影,忽然想到了什么,赶忙追上前去。
“姑娘!姑娘!”
他把芷儿拦了下来,寸步不让。
“又如何?”芷儿停下脚步,她是自晴羽那儿习得的欲擒故纵这个成语,发挥到了极致了。
“在下先前言语轻慢了,还请姑娘宽恕则个。”他躬身算是赔了礼。
其实倒犯不着行如此大礼,芷儿于是就不生气了,还有些欢喜。
“想来姑娘是头回进宫,迷了路?”
“你是如何知晓的?”
“姑娘方才走的那个方向是前朝的宗人府与冷宫,本朝皇上清明,废了这两处,改为律堂与弃宫,律堂是为了教育犯错皇族的所儿,弃宫却是为了照看前朝妃子而设,熟悉宫里的素来知道此二地不可擅入,姑娘刚才却犹自不知,若说姑娘你不是初入宫里迷了路,我是断然不信的。”他一把抽开折扇,一股脑的顺溜,更像是个轻浮书生了。
“你既如此熟悉皇宫,那能否拜托你带我去宫里那间最大的宫殿?”芷儿咬着唇抓着衣角,更显可爱之色。
“自然可了,能帮仙子,莫之幸焉,姑娘请随我来。”他摆了摆手,示意芷儿随他走。
山亭,山间庭院遮蔽了夏日秋风,秋抹去了凉爽只余下寒苦。
周边的绿植倒是娇艳,好像话本里妖精的洞穴,装点得雅致,内里有黯然销魂,芷儿可是听见了亭子里少女银铃般的笑声。
山风拂过面庞,芷儿觉着熟悉又陌生,眼里也流下泪来,不只是风吹的还是眼里进了沙石。
“余人山亭煮酒,饮寒山江面冷幽,千山寂绝,两岸半月舟。归兮归兮大江东去楚歌休,不问霸王江山只求伊人在否?”
这山亭极阔,芷儿遥望见十几二十人正于亭中谈笑,其中一人朝他们扔了个乘着酒的玉蟒杯。
“发什么酒疯?”芷儿皱着眉头回头问道,“你不是要带我去宫里最大的殿吗?这里又是哪里?”
她在风花雪月里见惯了那些个借酒撒泼的男人,故而对此没有一丝好感,只觉着是股子无赖气息。
她伸手便抓住了空气中速飞的杯子,丢给了身边的书生。
“我的好姑娘,你可先帮我过了这关吧。”那书生讨饶道,浑不吝中带一丝笑意。
他开扇,夹着一股子风流气,那被芷儿抓下的玉蟒杯先前洒了不少酒,却被他夺下一饮而尽,笑唱道:“玲珑十里红妆,眉琉璃玉烟凄殇,明镜高堂,白发自思量。相思,相思,花间对月重楼上,红袖三生倾国一城为君荒了坟!”
芷儿忽然晓得了他们方才对唱了什么曲儿,是纳兰人的一首无题,她通晓纳兰人写曲格律工整却唯独不尊规矩,每逢福至心灵便添一字或少一词,带着一股名士清流气。
书生携着芷儿登上山阶,嘱咐道:“姑娘宽恕则个,而今我等兄弟正逢上一年一度的山亭煮酒,按规矩每个兄弟须得挽上一位女伴儿,在下前儿一阵刚被罚禁足一月,实在没办法找女伴,今日本打算只身赴会,却遇着了姑娘,这可是上天赐的福分,还盼姑娘救我一救。”
他的语气颇为诚恳,那一双黑魆魆的眸子像泼了墨的夜色,乱了人的心弦。
芷儿心头微微一颤,鬼使神差地答应了,待她反应过来,已被书生拖上了山亭,只好低头而行。
“老三今日可来迟了,当自罚一杯才是。”正式先前借酒吟唱的男子,他生的与书生略有相像,只是气质不同,他的块头更魁梧高大,更为雄武些,且平添了一股肃杀之意,手上茧子厚实,料想是常年兵刃在手的练家子。
“大哥莫笑话我,我可不是最晚的,小九呢?小九还未至呢,怎着?今日哥几个想给三儿下套?行三的可不是傻!”他大笑道,随手从桌子上端了一杯又是一饮而尽。
“哈哈,不妨让小七卜一卦,瞧瞧老九什么时候来。”那体态憨厚可掬的笑言,着实是胖的可爱。
“那二哥还需掏两枚铜板才是,哪儿有卜卦不出钱的道理?”芷儿注意到发言的是那个缩在角落里的男孩,脸色苍白的病人模样,唯独精气神充沛。
“哈哈哈哈,老七,哪儿有让二哥掏钱的道理,他那个人吝啬,哪里肯吐一个铜子儿!”那人着一件锦绣满虎华色长袍,语气里满是阴柔的刻薄戾气。
芷儿忽然间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她抬头望去,正是先前在风花馆里询问的四公子!
众兄弟也这才细细打量起老三带来的女伴,她听到有人倒吸一口凉气,看到有人目光里泪水打转。
“老三,你这女伴可真漂亮!”她瞧见一个满口黄牙的夸赞道。
独孤离教过芷儿看相,她看那人面容阴鹫,身旁女伴亦是妖艳,听他夸赞芷儿也是往他腰间拧了一把,颇有些调情的逸趣,然而那人却依旧目光炽热地看着她,却不是好色的贪婪,好像……一种有所期许的光芒。
好像,独孤王爷每每与亦槿姐姐高谈未来时的目光发亮。
众兄弟皆沉默了。
她们的女伴也不知发生了什么,总归也不再闹出声响。
万籁俱寂。
就像这阴仄仄的天。
“小九来了。”在一片沉默声中大哥先开了口打破了冷冷的僵局。
芷儿定睛一瞧,竟然是他!
说书人说的有些渴了,想端起酒杯就发觉杯中无酒了,于是贱贱一笑,“列位看官,你觉着芷儿瞧见谁了啊?”
“想必是那位九皇子了。”
众人听得声音从门口传来,只见一青年踏入门中,纵然穿着破旧也仍掩映不住他的光辉,他好像是太阳,又或者,是一束光,不停地燃烧着自己点燃希望。
说书人被说破了谜底,有些气恼:“阁下说穿了底,那谁来给我续上一盅呢?”
看来他原先还想靠吊人胃口来引诱客人为他续上一杯。
青年从怀里扔出一块四四方方包着的包裹给他,“这个,可以买几坛逢小莲?”
台下的闲汉都哈哈大笑,嘲笑他不懂的行情。
“老板娘,快来看!这里有人疯了,他难道不知道,这里的酒便宜的一杯都要卖好几金吗?何况他要最贵的逢小莲!”
“他当他那个东西是什么?将军的虎符吗?哈哈哈哈……”
“兴许那腰牌是玺印呢?说不准是龙荒帝国的元帅大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还有些人一本正经地讲述那包裹的重要性,把自己给乐坏了
唯有说书人不笑,他看着青年的一脸玩味的笑意,仔细把玩了一下裹得紧紧的包裹,也哈哈大笑起来,“有这个,莫说几坛子逢小莲了,你把这整家店的酒都喝了也无妨!”
他又把这包裹丢给靠在窗边自顾自想心事的老板娘,老板娘瞧也不瞧,直扔进抽屉里,面无表情地来了一句,“酒自己去拿。”
说罢便又望着窗外,又陷入思念远方的某个人的浪潮里。
于是所有人都不笑了。
有人小心翼翼地讨道:“那不会真是哪国元帅的虎符帅印吧?瞧着四四方方的总不会是哪个小国的传国玉玺吧?”
年轻人自去酒柜里娶了一坛最贵的逢小莲下来,给自己倒了一盅,给说书人倒上一盅,又给在座的所有看客轮流倒上一盅。
“客官可真是豪气,可惜,好人往往是不长命的。”说书的似乎意有所指。
“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唯望我所愿可以实现罢了。”他笑了笑,好像和煦的春风铺面拂过,“您还没说,芷儿姑娘到底瞧见了谁呢?”
她?
她瞧见了不曾见过的未来。
永远也无法判定下一环的轨迹。
这便是未来了。
芷儿的确遇到了九皇子。
然后呢?
未来,又是怎样剪不断理还乱的命运线的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