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梦虽好,却要一步步实现,便如眼前,自己尚在海贼手中,且不管对方居心善恶,总要早早弄清状况,伺机脱身出去才好。
于是,袁帆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思路稍稍捋顺,随即仿照当时语气,拽出一句:“老丈,而今是何年月?”
话一出口,袁帆顿觉有异,只因不知是何缘故,从自己口中发出的这句问话忽然改了腔调,再不是平日说惯的普通话,反而呜哩哇啦,发音怪异,竟与方才说话的老人如出一辙!
为什么会这样?
有些发懵的袁帆转念想过,仍是大惑不解,只得将原因再次归结到那枚磲珠上,毕竟依稀幻梦之中,那鲛女唯恐精卫不信,曾经说过一句:“便将一层念力封于石中,助你通晓诸方人语,你可亲耳聆听,再论大海功过短长……”
如此说来,那梦果真不假!
真若如此,我岂不是从此成了通晓各国语言和各地方言的通译全才?!
哇,太酷了!
那么,梦里提到的定风平波又作何解,莫不是……
正自思索间,郑鸣却见老人忽然挪步上前,一张老脸几乎凑到自己面门上,郑鸣吃了一惊,随即却又释然,许是老人乍闻乡音,倍感亲切,抑或听着那句不知年月的呆话有些奇怪,这才上来仔细观瞧一番。
可惜此时已是深夜,舱内又无火烛,即便脸对脸贴上,依然面目难见,老人也不客气,索性伸出一双粗糙老手,先从袁帆头面开始,随之向下摸来。
袁帆自知老者生疑,心中顿时涌起一丝慌乱,可若要照实解释自己是从数百年后穿越回来,恐怕会把对方当场吓死,这可如何是好?袁帆忽然有些手足无措,只得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由老人分辨。
“还是一件绸衣……只是当中为何多出好大一块补丁,可惜可惜……咦……上面好像还有绣花……这绣的是……”
老者一边摸索,一边自顾自的念叨,忽然老者的手停了,接着便猛地往后撤出一大步,那样子便如摸到蝎尾蜂刺一般,随即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口中更是连连告饶,“上官恕罪,小老儿耳聋眼瞎,竟不知来了一位老爷,还请上官责罚……”
这是怎么话说的?袁帆一下懵了,待到想起自己身上正套着那位大明钦差的四品官服,官服正中的补子上正有一对云雁之时,袁帆立即醒悟过来。
有明一代,官服品级除了颜色不同之外,还会在胸口位置额外缝一块布,上面刺绣动物图案,文官为飞禽,武官为走兽,以至民间私下将大明官员称作“衣冠禽兽”。
这话虽是笑谈,却也可从中看出民畏官家,如畏虎狼,再见眼前这位老人样子,袁帆便知所言不谬。
只是,袁帆刚刚穿越过来,又被海盗羁押船舱之中,孤家寡人一个,正是用人之时,这副官架断然端不得,于是袁帆立刻作出一副亲和口吻,“老人家年事已高,不必多礼,不知者不罪,快快起来吧!”
说话间,袁帆往前几步,同时伸出手去,便要将老人拉起来。
虽是满目昏暗,却是距离不远,老人终被袁帆捞住,只得勉强立起身来,可刚一站直,却又连连后退避出几步,口中更是不住咕哝,“小老儿不过天朝弃民,自是戴罪之身,冲撞大人,死罪死罪……”
其实这也难怪老人如此小心,古代中国官民地位悬殊,漫说眼前是位四品大员,便是有人能够考中个秀才,也可籍此作威作福,横行乡里,因此百姓惧怕官绅实属正常。
可是这般隔路隔心,又怎好打成一片,正自发愁间,袁帆忽然想起那位大明钦差临死前的几句说辞,于是连忙和气说道:“须是怪不得老丈,本官虽自我大明而来,却在途径马尼拉时,被佛郎机人投入牢狱之中,关押至今,因此不知连当今年月也统统忘却,倒让老丈见笑了。”
“上……上官果真从大明故土而来?”老丈话音明显颤抖起来,看似十分激动。
“是了,远离故土已然两年有余!”说这话时,袁帆不由羞红了脸,却又事出无奈,只得继续往下装去。
“请恕小老儿有眼不识泰山,上官若不嫌弃,请往这边坐来!”老人忽而抬手,轻轻抓住袁帆胳膊,将其引向一旁。
黑暗之中,身后那些难民立时窸窸窣窣响成一片,瞬间腾出一块空地。
恭敬若此,袁帆更觉羞愧难当,一面口道打扰,一面随着老人慢慢坐下。
“回上官刚才的话,今年是天启十九年!”一旦坐定,老人忽然记起刚才的问题,于是赶忙补了一句。
“天启十九年?还有这等年号?”袁帆忽然笑出声来,心道那位著名的木工皇帝在位时间,满打满算不过八年而已,怎么会出现天启十九年的年号?
稍一转念,袁帆忽然又明白起来,眼前这群人都已远离故土多年,只因僻居海外,消息闭塞,竟如桃源中人一样,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了,便如崇祯继位天启一事也是不知。
好在,只用这个天启十九年也能算出,此时应是1639年,正是第二次马尼拉大屠杀发生的年份,想来舱中都是刚刚侥幸逃出生天的南洋难民了!
似乎对眼前这位大人无端发笑有些不解,老人索性壮起胆子问出一句:“上官为何发笑?莫非小老儿说得错了?”
袁帆自知失态,赶忙正经说道:“不瞒老丈,天启皇帝早已崩逝多年,此时大明天子早已是崇祯帝了!”
此言一出,舱中顿时陷入死寂,好一阵沉默过后,不知是谁忽然嗷的一声痛哭出口,随即哭声大作,就连那位年过花甲的老人也已匍匐在地,裂开缺齿漏豁的老嘴,呜呜大哭起来。
这副场面,几如出殡嚎丧一般,袁帆从未想到竟有这等场景!
须知自终止下西洋之后,明朝转而遂行海禁之策,后又因倭寇作乱,至嘉靖帝时,颁布“寸板不得下海”的严令,凡有私自出海者,无不被皇帝老儿称为天朝弃民,任生任死,漠不关心。
可就是这群海外弃儿,闻听皇上驾崩消息,竟而不约而同放声大哭,撕心裂肺,坐地嚎啕,个个宛如孩童一般,这等场面大出意料,又怎能不让袁帆脑袋发懵!
如此反应只是因为忠君爱国?似乎也不尽然,一旦想到明朝后期的朝局暗昧与民不聊生,袁帆不由得暗暗摇头,或许也有流落他乡、境遇凄惨的缘故,一旦遇上故国来人,立时勾起对故国乡土的思念,借着皇帝驾崩的消息,就此发泄一通吧!
但不管怎样,国不知有其民,民却依旧奉王尊道,礼数不曾或缺,此等真情真意若不算作有情有义,又能算是什么?
袁帆被感动了,可是这等场面,袁帆从未见过,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不知如何解劝才好。
好在,没等哭上多久,头顶上的舱门忽然洞开,接着便有一声怒喝传来:“你们嚎什么嚎,可是死了爹娘!”
声如滚雷,啼声立止,虽然口音又有不同,袁帆却是再次听得明明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