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终于彻底落下,再三确定没有其他船只跟来之后,三艘福船终于不再来回转圈,反而调转船头,一头扎入峡湾,最后驶进那条宽阔大河之中。
一路上溯,约莫四五里后,航向又转,进入一条更小的支流之中。
又行一里,三艘福船方才抛锚停泊,不再向前。
洪度年这时方才站起身来,口中先道个请字,随后与吴由端一起恭立舱口,礼请钦差圣使出舱下船。
郑鸣早就憋坏了,也便当仁不让,迈步出舱,来到船舷之时,早有一条两尺多宽的绿竹踏板从岸上伸出,不偏不倚,搭上船舷。
沿着踏板走出十几步,坚实的感觉顿时从脚下传来,郑鸣抬头看去,却又不见岸上有人,郑鸣不由大感纳闷。
抬头望去,只见树冠如盖,早将夜空全然掩起,面前尽是参天巨木,蜿蜒藤蔓,抬脚之间,已然踏入无边无际的雨林世界,萤火点点,草虫嘤嘤,只是不见一间屋舍和一个活人。
心中发慌的郑鸣,正自举棋不定间,唐雷早已跟上前来,口中道声得罪,迅速闪身超到郑鸣身前,伸手轻轻一晃,早将一个灯笼点亮,然后做出一个请势,头前带路而去。
往前再走几步,本就微弱的夜光便被树木枝桠彻底掩起,若非那盏灯笼散出一点微光,周边便早已被黑暗彻底吞没。
道路凹凸不平,两旁杂草丛生,更有不知名的藤蔓蒿草从两旁聚来,从头顶越过,看似一条荒村野路,并未特意修整过。
这还不算,不等走出多远,路径忽转曲折,忽左忽右,间或盘环,倒如九曲回肠一般。
林中黑暗,目不视物,小径幽幽,更不知通往何处,一丝忐忑渐渐从郑鸣心中升起,脚下步伐随之慢了下来,忖道:这究竟是个什么所在,如此隐蔽难行,倒似个匪盗巢穴!
唐雷已然走出老远,忽然发觉钦差大人并未跟来,于是赶忙停步转身,循着原路找了回来。
待到再见郑鸣,唐雷也便放下心来,有意提醒郑鸣加快脚步,却又顾忌身份悬殊,唐雷不敢开口催促,只是陪着郑鸣一起慢慢往前挪动。
不多时,忽闻嘈杂脚步声自身后不远处响起,郑鸣心中一紧,不由得再次停步路边,不敢继续向前。
好在,黑暗之中很快快便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圣使委屈则个,此间道路难通,皆照祖宗法度,只为隐匿难觅。”
“无妨!”听出来人正是洪度年,郑鸣稍稍放下心来,继续跟着唐雷往前走去。
再走片刻,郑鸣渐渐看出门道,只因林中小径七转八绕不说,还有无数岔路通来通去,身入其中,便如走入一个奇门遁甲的战阵之中。
此等设计,想来与那位深谙阴阳八卦之术的吴由端脱不了干系,只是那位梅圃道长一经登岸,便不见了踪影,不知去了哪里。
约莫又走出几百米后,小径终于消失不见,代之以一片开阔空旷现于眼前,只见密林环绕之间,好大一片农庄田园!
方田块块,水道纵横,犹如一张巨大棋盘,更有屋舍林立其间,或聚而成村成落,或依次成行成排,沿着一条小河左右排布,自有一番静谧恬然。
一轮满月高挂天际,洒落一片银白皎洁,星疏云淡,萤火漫天,与地面屋宇田林相映成趣,果然便是一方无人搅扰的世外桃源!
郑鸣终于放下心来,不必再用催促,早已一路赞叹,一路跟随向前,一直走入一座占地十余亩的三进庄院之中。
据洪度年介绍,此处便是潜军日常处理公务的所在,社祠。
进入大门,绕过影壁,一座极为考究的庙宇居中而立,当先映入眼帘之中,虽然天色已黑,看不太清晰,却也可见飞檐翘角,敞阔雄伟,内有烛火不熄,照出通明一片。
推门见庙,通道却从两旁绕行,此等格局十分少见,郑鸣看着新奇,不由开口动问庙宇名称。
一待洪度年答出,郑鸣立时拔步转向,不往里走,反倒向着庙门走去,洪度年见了,只得从后跟来。
庙宇并无门扇,不等走到近前,一股十分好闻的奇异香气已然扑面而来,郑鸣虽感奇怪,此时却无暇分辨,当先迈步走入殿内。
只见大殿当中,一樽足有两人高的彩绘塑像巍然耸立。
这樽彩绘塑像应是陶瓷质地,色彩艳丽,栩栩如生,但见慈眉善目,神态安详,一手如意,一手筊杯,更有一副楹联,上书:
海国慈母天上星
人间妈祖心中神
居中匾额上书四字横批:屏风镇海。
这便是中国沿海及东南亚华人几乎人人信奉的妈祖神像了!
妈祖又被称作天妃、龙女、神女、海神,妈祖信仰不仅根植于民间,便是自宋至清四代,妈祖共受到三十六次册封,据统计历代皇帝对妈祖的封号,总共达到600多字,创中国神仙封号的最高记录。
这支潜军的祖辈本就是下西洋的先驱前辈,此时又孤悬被大海包围的婆罗洲上,供奉妈祖神像也便不足为奇了!
郑鸣已被认作妈祖遣下凡间的圣使,又怎能见庙不拜!
于是,一旦看清,郑鸣立时迈步走近,跪倒在神像前的蒲团上,恭恭敬敬得叩拜一番,心中更是虔诚无比。
神色庄重的洪度年与唐雷相陪一旁,一同礼拜。
拜完,郑鸣起身出殿,转而进入第二进院落之中,抬眼却见又是一座祠堂模样的建筑。
虽觉意外,郑鸣却是早就想好,自己初来乍到,若要赢得信任拥戴,光有那卷圣旨远远不够,一个屡试不爽的办法就是入乡随俗,逢庙便拜,即便眼前是座祠堂,也是一样办理。
于是,郑鸣再不多问,只是拽起脚步,直接迈过门槛,走入其中。
与灯火辉煌的妈祖庙不同,这座祠堂里面只有四根高烛点燃,分列正面靠墙的台案两旁,奈何祠堂太过空旷高大,烛光便不太顶用,里面仍显昏暗,只是隐约可见三尊塑像立于正中,郑鸣看不清楚,索性凑到近前。
“他们是谁?似乎并非佛道神仙造像……”
细细分辨片刻,尤其看清三人身上衣冠装束之后,郑鸣忽然惊呼一声,“这不就是下西洋的三位太监先驱,三保公,景弘公,还有洪保公?!”
“是了,此处又称三公祠,供奉的便是那三位太监前辈!”
洪度年及时答道,“眼下这支潜军便是三位公公一手打造,因此在老朽二世祖洪长思时,便专门为其筑庙塑身,随后世代供奉,享受香火。”
“有情有义,可敬可叹!”郑鸣赞叹一句,目光随即移向两旁,又见许多牌位向着两旁排布而去,密密麻麻,数不胜数,只此一望,便知足有千百个之多,“洪总管,这些牌位供奉的又是何人?”
“便是驻守此地的历代潜军先辈了,皆因老死不能返国,却又不愿埋骨异乡,于是尊重遗愿,暂将灵位供奉此处,只待来日得返故国,再行入土为安。”
洪度年话音之中已然带了一丝哽咽,“便是老朽的历代祖先同样位列其中,只是返归乡土却是不知要到何年月了……”
郑鸣耸然动容,赶忙整一整衣冠,理一理思绪,满心郑重虔诚,缓缓拽动脚步,从一面开始,逐个浏览而起。
但见这些长不足一尺,宽不过两寸的小小灵位之上,各有姓名与生前官职工种,上面列出的籍贯更是蔚为大观,几乎遍及东西南北,无一不是华夏神州上的地名。
因了认真,这一圈便走得格外缓慢,待到重回三公神像所在的香案之前,见有一盘线香摆在一旁,郑鸣迈步上前,拈起九支线香,分作三份,在烛火上一起点燃。
郑鸣先对着三位航海先驱拜了三拜,随即手持线香绕行一周,遍观摆在案上的潜军前辈灵位,以表心中敬意。
最后,郑鸣重新回到三尊神像前面,将线香插入香炉之中,然后退后两步,缓缓跪倒在蒲团上,三拜九叩,顶礼膜拜。
拜完,郑鸣站起身来,却又双手合十,闭目凝神,对着这些开疆拓海、保守航海星火的前辈英灵,许下一个宏伟至极的心愿!
眼见郑鸣如此虔诚礼敬,相伴一旁的洪度年顿觉五味杂陈,两行清泪就此垂落面颊,一丝欣慰之色却也随之流露而出。
郑鸣自然不知洪度年心思,一旦许完心愿,便随着洪度年步出祠堂,一直走入第三进院落,眼前景色随之一变。
月色之下,但见青瓦白墙环绕,四方庭院幽幽,一方影壁绿竹掩映,环绕一围莲塘,待到绕过,便见里面布局。
西面是一溜厢房,分门别户,约莫一二十间,看似馆驿模样。东面却有三孔月门,各自连起一处单独小院,想是用来招待贵宾高客之用。
北面居中一排二层青砖瓦房,只是建得格外考究,左右各有一间单层耳房,各有楼梯通往二楼,只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虽无雕梁画栋,却也勾心斗角,别有一番精致。
款步走近,又见木棱窗格镶嵌,半透油纸贴附,两扇漆门对开,一条门槛横亘,抬眼望入,虽无富丽堂皇之姿,却也不失古朴高雅之态。
这间院落便是议事厅了,潜军平日用以交代公务和议论大事的所在,连同东西两面偏厢在内的第三进院落,一起被称为政事公堂,正是潜军基地最为紧要的中枢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