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自己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官匠,即便刚被任命为那个什么舰……舰船事业部副部长,总归还是布衣之身。
可眼前这位郑会长却是大大不同,身负圣命、充任钦差不说,还有个总兵官的将衔,如此一臂,高下悬殊太多,人家不肯结交也是无可厚非。
于是公输舸只能尴尬一笑,再不提起。
郑鸣自能看出公输舸心中想法,想要解释几句,却又忽然想到此时才是官场等级森严的明末,绝无人人平等,只是分工不同的说法,因此郑鸣再不提起,反倒将自己了解的一些中外著名船型一一讲来,以便为公输舸开拓思路。
先从欧式帆船的卡拉克帆船讲起,并以哥伦布发现美洲时乘坐的“圣玛利亚号”为例,将其尺寸、形状、时速、吃水深度、武器装备、帆桅数量以及优点劣势一一罗列开来。
随即便是同时期的卡拉维尔帆船,伴随“圣玛利亚”号的“尼娜”号和“平塔”号便是最好的例子。
接着又升级到后来的盖伦船,也便是以西班牙大帆船为蓝本的各类改型升级版本,德雷克爵士的“金鹿”号,清教徒的“五月花”号,还有那艘下水即沉没瑞典“瓦萨”号,荷兰的“巴达维亚”号和“西纹省”号。
只因这些帆船都是处于目前同一时代中的佼佼者,郑鸣便讲得格外细致,除了那些基本参数之外,还专门将设计缺点和沉没原因一并说出,以便在未来的舰船设计中予以规避。
当然,郑鸣没有提及这些帆船的具体年代,若是已经存在和同时代的帆船,郑鸣便以经验口吻讲述,若是还没到来的未来战舰,郑鸣则推说为自己的预测和设想。
便如即将在1703年服役的沙俄波罗的海旗舰“萨丹进击”号,和将在1765年下水的英国一级战列舰“胜利”号,还有那艘电影《加勒比海盗》中黑珍珠号的原型舰——博爱号。
至于后来出现的蒸汽铁甲舰,因为要用到蒸汽机和大量钢铁,技术跨度太过巨大,郑鸣认为暂时没有借鉴意义,因此一笔带过,最后重点讲述将要在19世纪诞生的飞剪船和北美纵帆船。
为了更加直观和具有可比性,郑鸣索性将公输舸制作的那艘细长战舰模型拿来,又用著名的飞剪帆船“短衬衫”号和巴尔迪摩纵帆船作对比。
郑鸣一面口述,一面在船模上比比划划,并随时解答公输舸提出的问题,尤其在船身形状和帆缆设置两方面,郑鸣讲得格外详细。
直到公输舸再度陷入沉思之中,郑鸣才觉口干舌燥,于是暂时告一段落,转而让周全去打一碗凉茶来解渴。
谁知,偌大房间之内并无炉灶杯具,眼见公输舸正如老僧入定一般不动不响,周全不敢贸然打扰,好在周全心思十分活泛,索性也不多问,反而出门去了对面。
不大会工夫,屋门再次打开,一壶凉茶,两个茶盏,连同一个活人,被周全一起带了进来。
那人正是刚才还在偷骂自己的苏正源!
苏正源似乎已从周全那里打问过,才知钦差已然去过自己那里,苏正源顿时惊得汗流浃背,猜想自己方才那番牢骚已被钦差听见,于是赶忙前来请罪。
才是第二次见面,苏正源不摸郑鸣脾气,但总归是位朝廷大员,还有尚方宝剑在握,按那圣旨上说法,自有先斩后奏之权,而且自己不过是个小小官匠头目,真要杀头,几乎比杀一只鸡还要容易。
许是有了这般计量,苏正源早已汗流如瀑,几乎难以站稳。
郑鸣却是旧话一句不提,先让苏正源站起身来,接着便问些新舰进度和有何疑虑之类的话题。
谁知这一问,苏正源那张红脸再次紫涨起来,那副气鼓鼓的模样,倒似有人刚刚偷了他屋里的婆姨!
熟读史书的郑鸣对苏正源这副反应一点都不意外,数千年来,从古至今,华夏自来都是这个星球上最难解读和最耐人寻味的民族。
一方面,他们极为务实,不喜空谈,但有利益所在,却又闻风而动,趋之若鹜,实用主义色彩浓厚。
另一方面,在某些重要关口和关键时刻,又不乏忠烈千秋的仁人志士,不惜一身荣华,千秋富贵,甚而舍得一身剐,便是被诛九族十族也毫不顾惜,必要坚守信念大义,虽死而不改。
便如“不灭匈奴,何以为家”的霍去病,便如那位写下千古名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文天祥。
还有那位七八年后,就要以身殉国的南明弘光政权兵部尚书史可法,以及那些即将血染沙场、死不降清的李定国、李来亨和郑成功们!
与其说这是中国自古以来的士人风骨,倒不如说这是蕴藏于华夏民族血液中的不屈基因与骄傲元素,上自庙堂高冠臣将,下至市肆屠狗之辈,从来不曾或缺!
即便如眼前这位仅在士农工商中,列在第三等的工匠头子苏正源,同样有其自身的骄傲与坚持。
他的骄傲来自那些屡立战功的舰船,更来自历代皇家的重视,当然也有对祖宗之法、成规之例的尊重与敬畏。
更何况,人家祖祖辈辈都是木作领域的权威大拿,平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没人说个不字,可自己一来,不但没有继续称颂表扬不说,还要让人家摈弃原来的船模规范,来一场莫名其妙的头脑风暴,这事要是换了自己,想来也是不好接受。
正因透彻了解这些,郑鸣才不生气!
但,不生气并不代表就此听之任之,不再改变。
恰恰相反,郑鸣极想改造好这位舰船大师的固执脑子,只是不能硬来,还要讲究策略,花点心思,再给点时间。
于是,郑鸣绝口不提新舰之事,示意苏正源落座之后,郑鸣不紧不慢得端起茶杯,轻轻呷上一口,方才开口,转而谈起中国的船舶发展史。
郑鸣不说眼前,却忽而将视野上溯到五千多年前,先从良渚遗址的独木舟讲起,再而话锋一转至战国时期的《越绝书》中阖闾见子胥的那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