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鸣稍稍一愣,随即忽然明白起来,只因墨家传人多为隐士,或栖身荒村,或以其他面目徜徉市井,绝不自我标榜,此时庄梦癫没有开口反驳,那便已是默认了。
可此地不过是个远离中原的南洋荒岛,这位墨家子弟的老师又是何人?
略一转念,郑鸣便已想起那位洪度年来。
想来便是他了!名为儒家之士,实则墨经内蕴,这一师一徒流落化外,仍旧心思不改,倒也颇为难得!
“郑主席若有兴致,不妨再到东面厢房一观。”见郑鸣满面狐疑,怔怔不语,庄梦癫故意将话题引开。
“好,既已来了,必是要好好瞻仰一番!”郑鸣无意刨根问题,以免让对方生出戒心,以后反倒不好合作了,于是索性借坡下驴,让庄梦癫头前带路,出门去了东厢。
东厢略小,面积不过客厅一半,却是填得更满,三面墙上早被窗格般的书橱掩起,许是觉得缺了橱帘,有些不够美气,索性便以几轴画卷从书橱顶部垂落下来,恰好将橱中藏书全然掩盖,倒也不失风雅。
郑鸣略懂古画,只是欣赏不来那些浓墨重彩的西洋油画,反而钟情于中国传统水墨,山水也好,虫鸟也罢,便如仕女人物,或淡然勾勒,或泼墨成形,寥寥几笔之间,可见气韵纵横,跃然纸上,远观细瞧,各有大美,不禁令人拍案叫绝。
可这眼前这三幅画,两幅山水,一幅人物,看似不同,却又神韵合一,并无什么分别。怎么说呢?
山水笔法看似轻浮,实则偶现峥嵘,可见遒劲内蕴,人物形色貌似夸张,却有神采飞扬,不见矫揉造作,淡墨清岚颇有巨然之姿,铁线皴点又见范宽风骨,胸怀宽广,才有浩莽大气,以心驭笔,终见浑然天成,实在是三幅绝世佳作!
但郑鸣对画作的见识仅限于此,若要再往深里研究,却也说不出个名堂。
恰于此时,庄梦癫已然伸手,将一幅“画帘”挑起,郑鸣只得目光移转,看向里面藏书去了。
书橱之内,各类古卷分门别类,排得整整齐齐,再无一丝凌乱之感。
郑鸣环顾一遭,自书架上信手抽出一本,却见封页上赫然书有《梦溪笔谈》四字,分明便是北宋那位沈括的大作!
随手翻翻,大致浏览几页,郑鸣便迫不及待再次伸手,从另外一格中抽出一本古朴小册,打眼一瞧,竟是那本最早的数学巨著,《周髀算经》!
郑鸣忽然有些激动,索性将那一沓册子全部取出,一连串熠熠生辉的名字随即陆续现出!
《九章算术》、《孙子算经》、《五曹算经》、《五经算术》、《缀术》、《缉古算经》,若是再加上此处不存的《海岛算经》、《夏侯阳算经》、《张丘建算经》三部,则以汇齐了中国古代算书十经!
郑鸣虽然在大学学的文科,却也直到这些古代数学著作的分量,只是言语晦涩,难以看懂,郑鸣索性将七本大作一起放回原处,转而走向下一个书格。
这一格中多是古代中国实用性科技书籍,除了一些郑鸣不知道出处的古籍之外,便以那本北魏农学家贾思勰的《齐民要术》和元代王祯的《王祯农书》最为出名。
除此之外,还有一本专门研究水稻种植的《陈敷农书》被田望收借去未还,庄梦癫正要前去追讨。
为何没有《农政全书》?
郑鸣疑窦刚生,立刻便醒悟过来,只因此书连同《本草纲目》和《天工开物》一起都是诞生于明代中后期,潜军隐匿之时,这三本同样彪炳史册的著作还未面世,自然不会存于此处了。
念及至此,郑鸣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也许返回社田之后,真要与洪度年商量,是否可以通过林仰北的商路渠道,将这三本书籍连同其它一些有用的书籍一并买来,也要适当更新一下潜军的知识结构。
毕竟这三本书几乎涵盖生产生活方方面面,农业、医药与百行匠作无所不包,说是百科全书,一点都不为过。
嗯,很有必要!郑鸣已然默默决定下来。
接下来,郑鸣又见到出自周礼的《考工记》,以及那本全面概括河流水脉和水利工程的《水经注》,当然又怎能少得了那部包含墨经的《道藏》。
更加令人震惊的是,郑鸣果然从地面一角看到了那部早已失传的“指南车”,虽然只是个缩小二十倍的复制品!
见郑鸣脸上露出惊异之色,庄梦癫索性将指南车搬到院中,通过一根绳索代替马匹轻轻拉动指南车,咔咔咯咯的轻响立时传出,车上木人随即转动,双臂直直只想正南,无论快慢与如何转弯,臂指南方,绝然不变!
郑鸣曾经看过指南车的原理描述,与指南针利用地磁效应不同,指南车并不借助磁性,反而是利用齿轮传动来指明方向的一种简单机械装置。
其原理是,靠人力来带动两轮的指南车行走,从而带动车内的木制齿轮转动,来传递转向时两个车轮的差动,再来带动车上的指向木人与车转向的方向相反角度相同,使车上的木人指示方向。
若在二十一世纪看来,指南车不过一件寻常玩具,但在现代物理学尚未诞生和工业革命尚未到来的明末,仅以揣摩与想象,便能用木铁造出齿轮、转轴、原始差速器,并将其完美融合为一,达到方向定位的功能,不啻为一件远超时代的天物!
“唐雷诚不欺我!”郑鸣眼睛紧盯指南车不放,口中却在喃喃自语,“鬼斧神工!真乃鬼斧神工啊!”
郑鸣如此激动,庄梦癫却似无觉无察,又将指南车拉动一圈过后,便将其重新搬起,放回东厢角落去了,面色平常的就如司空见惯一般。
一圈走马观花,又见只在传说中存在的神物现身眼前,郑鸣对庄梦癫的印象已然生成:这是一位博览古代科技书籍,并沉淫于物理机械的天才,同时也是一位无意名利却又有心社稷的墨家隐士!
既然庄梦癫不愿承认,郑鸣也就不好继续纠缠于此,毕竟此来并非为了讨论学派流传,反而是另外三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