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安关于童年所有的记忆都来自李予泽,她对他给予了自己全身心的信任,也从未想过他会骗自己,但当这一天来临,毫不提防的真相摆在眼前,她万般不信。
李予泽告诉她,她生的幸福美满,父亲是一个教书先生。
记忆久远她从未深究,如今细想,她对那个所谓的父亲却毫无印象。
她如此聪慧,走出一步之前心中早已思量了百步,而今竟不知要如何面对。
她能理解李予泽的所作所为,从小到大没有谁比他更能了解自己的性子,霸道护短,对平常事可以做到精于成算百般计量,可若是遇上自己珍惜在乎的,宁死也不回头不放手,撞他个头破血流鲜血淋漓。
可比起承受苦难,发现自己长久的隐藏在假象的欢愉里更能摧毁意志。
原来,她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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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我们处在京城,无可奈何,终究是太多的血海深仇,也需要从长计议。”殷离低头对着颓丧的坐在梨树下的李明安安慰到。
“阿令勿惧,无论前路是刀山火海还是断壁沟堑,我们陪你一起抗。”杨晋在一旁义愤填膺的说。
李明安咬着嘴唇,眼睛瞪得滚圆,“我?我还有什么可惧的,我已经一无所有了。魏无庸,他杀我至亲,害我父兄,谋我城池,我是一定要他付出代价的,无妨尸骨无存,定要杀他而后快!”
殷离看着李明安面上的狠戾,心里缠满绵长的忧思,蹲下身扶着李明安的肩膀说到:“阿令,来日方长,我们总会找到合适的时机。”
看李明安眼眶通红,刚刚还哭了一场发泄一番,如今却是硬生生的在克制,殷离觉得自己劝不住,心里也跟着痛起来,“前几年我于山川间行走,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他们都充满着生活的智慧与从容,但阿令,你是我见过的最令人称羡的人,你不知道,你身上有着浑然天成的魄力,好似天下的难题在你这里都不在话下,可是,你为什么总是要毁了自己的天赋呢?”
“你不是为你一个人,你为着城里的千千万万人,为着我和杨晋,如今还为着李家、穆家和荀家,你好好活着是我们所有人的心愿,我们誓死也想要维护这个心愿,你为什么总要说这种冒险的话让我们担心呢?”殷离说着说着泪就从眼角滑了下来。
“那我当如何,当一切都没有发生?呆在这个狗屁京城里继续做他操控的傀儡与质子?我不能有情感吗!我生来就是个成熟的大人吗!当了大人就可以不顾亲人的死逍遥自在吗!”
殷离跪下来抱住李明安,“阿令,阿令……我……”眼角滑落的泪直直流到她嘴角,莫名的苦涩。
“我去做,你相信我,我一定能办成,你不要牵扯进来,等事成了,就让杨晋带你会殷官城,这辈子都不要再来洛京了,这个地方太污糟,它配不上你。”
李明安看着殷离认真的神情,“傻子,我怎么会让你去冒险,我要一步一步,看着他从那个高梯上摔下来掉进土里腐烂成泥。”
“好,都好,只要你不去冒险,我们从长计议,以你的智计,定不会输。”殷离附和到。
李明安收敛了情绪,只是抬头麻木地看着远处的屋墙,眼里藏着万千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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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一亮,李明安和杨晋就驾马来到了城东荀府,杨晋手里拿着昨日抓的药,本定了四帖,后来又追加了两帖。
杨晋扣了两下门,那小厮就来开门了。
“公子,怎么来的如此早?”小厮将二人带进府里,关上府门后问到。
“昨天说好会来,结果还是没能来,还想请求你的原谅。”李明安话音刚落,杨晋就递上了手里的药。
小厮接过药,冲杨晋行了个礼,又对李明安说道:“公子说的哪里的话,公子对我家大人的恩情,我会记一辈子,有机会一定报答。”
三人向正堂走去,“大人今日情形如何?”李明安问道。
“想是大好了,我看着睡相也平稳了。”小厮开心地答道。
“那就好,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再给大人诊一次脉确认一下,你看如何?”
小厮看着李明安眉眼带笑,想着真是个神仙般菩萨心肠的人,高兴地立马回话道:“公子若愿意,小人自是感激不尽!”
李明安跟着小厮来到昨日到过的卧房,昨天没细看,今日再来看到对着门口的大匾上写着“清洁明正”,匾下的长桌上堆着成堆的书卷,地面还渗着潮气,只觉得心下凄凉,不禁想:若没有父兄的庇护,我的下场也不会比这太好吧。
看过脉后,李明安起身到门外对着小厮道:“大人脉象平稳,确实无碍了。”顿了顿,又说“只是我见屋内潮湿,这虽已到四月,天气却依旧不见回暖,大人而今已不似壮年,保暖除湿的措施还是要做好的,火盆不妨再生上半月余。”
“大人爱书,书卷要时常搬到室外晒一晒,在屋子放久了的话难免会生虫。”
又低头思索道:“屋子潮湿干燥确实不宜存放书籍,我有一个法子。”
李明安冲着小厮仔细地说到:“京城周边不宜于杉树生长,但松树还是找得到的,用成年的松树做成松木板,用火将表面烧个通便,之后过几遍冷水,再用坚硬的麻布巾擦拭,洗净灰水,擦上桐油,给大人做成书箱,这样的书箱既防水也防虫,就算是火也烧不透。”
小厮听到李明安说这些,连忙点头答应。
杨晋感觉到李明安说的太多了,谨慎提醒到:“公子,这是荀大人的家事,公子说多了。”
又想着给李明安解围,冲小厮客气地说道:“之前我们先城主也是爱书之人,常用此法做书箱来保存珍贵的藏本,我家公子受先城主影响,见不得书卷被随意对待,这才说的多了,公子勿怪。”
小厮听了解释笑着插话道:“当然不会,多谢李公子的好意,我定向大人转达。”
李明安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在门口垂头站着,也不说要走。
屋里睡觉的荀大人听到李明安说要做书箱的事,也醒了过来。他只觉得自己好像睡了好久好久,睡得他自己有点愧疚,为自己能如此安枕而愧疚,他以往的岁月都活在因独活而伤感的无边愧疚里,前几年他还相信,或许他能等到儿子归来的哪一天,他只想再看他一眼,哪怕他奄奄一息遍体鳞伤,都无所谓,只要他还活着。
不过后来他就不这样想了,他不再企盼着他的归来,觉得只要他还在天地间的某个角落活着就好。
而今,他只盼着上天开眼,让他见一见那个遗腹的孩子,他保证绝不会认他,只要知道他安好就够了,给自己一点希望,毕竟那个自己引以为傲的儿子,得了如此下场,心中多有不甘,那个孩子若活着,也算儿子生命的延续了。
荀大人向门口走去,看到李明安隐在阳光里的半张侧脸,以为是自己恍惚了,而又看到她头上的那支银簪,通神碧蓝的骑服,他好像回到了那天。
那日十八岁儿子从府门跑进来,也是这样一身碧蓝的骑服,也是一支扁长的银簪。儿子笑得像个未经世事的孩子,手里拿着陛下的旨书,兴奋的给自己说:“父亲,我向皇上求了亲,等梓归满了十六岁我就娶她过门!”
他笑着答说:“好,你也算一桩心愿达成。”
只觉得漫天的星光都落进了那时他的眼里。
那么,是他回来了么?
只见荀大人泪流满了脸上的浅浅沟壑,冲李明安小心翼翼的喊出口:卿云?”
李明安看着身后虚弱的荀大人,泪怎么也憋不住,红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