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朔风堂,里头就传来一阵欢声笑语。叶盼香隐约还听见外祖母的笑声,不由得加快脚步,想瞧瞧是谁能将素日里不爱大笑的荣安王妃给逗乐的。
可惜依着规矩,长辈未开口时,晚辈是不得擅自抬头的,是以她无法第一眼瞧见院里景象。她来王府这一月,所有的言行举止都被身边的刘嬷嬷监督着,王妃虽宠溺她,可该教的规矩一样也没落下,反倒更为严苛。
但叶盼香明显能察觉,待她请过安后,厅堂的氛围安静了许多,却不是令人生畏的凝视。
唐璟与唐妍自是熟稔,待请过安后便落座了,唯叶盼香半垂着头立在原地,虽是如此,却无半分局促不安,且她周身气质柔和,恍若春风拂面,令人心生愉悦。
王妃每每瞧见叶盼香,脸上都是慈祥的笑意,“快起来,香姐儿,来外祖母这儿。”
叶盼香听闻,直起小身板,微垂着头走至王妃身旁,一举一动都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刘嬷嬷站在王妃身边露出一丝欣慰的笑。
直到王妃搂着叶盼香向她介绍,她这才缓缓抬头。这厅堂平日里瞧着不大,一眼便能瞧清,中堂字画,两侧条幅,清雅的瓷瓶印着冬日红梅,意境悠远,可今日坐了这么多人倒一点儿也不显拥挤。
主位上端坐着的便是齐朝远近闻名的荣安王,外人皆道荣安王为人严苛,不苟言笑。可今日一见,叶盼香只觉得这是一个年过花甲,眉眼慈祥的老人。是以唐易坐在正中,留着一撮银白的胡子,模样的确严肃,可看到叶盼香的时候却是笑开了花,
“一晃眼,香姐儿都这么大了,前几年下江南时外祖父还抱过你,跟个糯米团子似的,你可还有印象?”
叶盼香盈盈一笑,规矩地福了一礼,道:“香儿年幼不大记事,依稀记得外祖送与香儿一串金锁,上头刻着佛文,香儿一直好生戴着。”
唐易摆了摆手,难得大笑道:“真是个实诚的丫头,和你娘亲一样。”
话音刚落,王妃便轻轻地咳了两声,以示王爷莫要在提及去世的女儿,以免触景伤情。
唐易见小丫头神情有些低落,遂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脑袋,对于女儿,他是说不尽的愧疚,现如今无济于事,只能补偿于她的儿女,
“是外祖父不好,提到伤心事了。得了,咱们说些别的。”唐易大手一挥,底下的侍从立刻端上一瓷盆栽,外头被一层裹着琉璃,只瞧得清五光十色,”香姐儿可曾听过血葫芦?外祖父近来刚得了一株,回头让人送到碧海阁。”
叶盼香受宠若惊,她在娘亲的日记里知晓这血葫芦的价值,因难以培育,世上罕见。这血葫芦开得果子传说是可以让人起死回生的,这一株种子仅是发了芽就价值数金了。只可惜唐珍在世时,荣安王寻遍天下也未能替爱女寻得一株。
叶盼香轻轻地摇了摇头,咬着唇瓣,细声道:“外祖父,这太贵重了,香儿不能收。”
唐易朗声大笑,道:“长辈赐不可辞,再者,不过一株芽苗,香姐儿无须有压力。”
厅堂内的众人无人不知这血葫芦的珍贵,虽不知王爷这一去是如何得来这种子的,但还是不免有些惊愕,只道王爷对外孙女当真是用了心。
唐璟在祖父跟前素来得脸,说话也少了几分忌讳,多了几分祖孙情深,直言道:“祖父光顾着香表妹了,可曾记得许诺我的礼物?”
难得的是唐易向来吃这套,早年间在英勇善战,晚年更享受含饴弄孙,是以最为溺爱府上的小娘子们,“三丫头这是吃醋了,祖父可没忘了你们几个小丫头,回头便叫底下人送到你们屋去。”
唐璟自是好不推拒地应下了,这样一来,叶盼香也只得顺着台阶应承了。
王妃遂又亲自牵着叶盼香的小手一个个同她介绍,叶盼香这才见到自己的几个舅舅和表哥。
世子唐禾穿着一席弹花暗纹锦服,鬓边还有些银丝,眉眼温和地看着她,眼底还泛着泪光。
“给大舅舅请安。”
叶盼香微屈着身子,做了一个请安礼。
唐禾有些脸红,似乎是羞愧于自己这么大年纪还当着一个幼童的面泛泪光。
“好孩子,和你娘亲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唐禾是这么多兄弟里最疼爱唐珍的,因为兄妹年龄相差最大,简直把她当成小女儿宠着。得知最疼爱的妹妹不在人世了,他一夜青发就白了大半,整个人颓废了许久,最近才缓过来。
唐平和唐烨虽也感慨,可相对冷静了许多,对着叶盼香只是长辈对晚辈的温和,轻声细语地嘱咐了几句。
叶盼香逐一行了礼,还收了许多礼物,里头不乏稀奇珍贵的古玩,样式精美的绸缎首饰,都是男眷一路上细心采买的,可见荣安王府家训便是疼爱妻女的,可这其中种种皆不如大房的焕表哥送的礼物得她心。
一整箱的金银,看似庸俗,可对于她这刚来京城,尚无根基的女儿家来说,打点院内上下,皆需要银子花销,这箱完全可供她支配的银子实解了燃眉之急。
不得不说,她刚进到朔风堂时,便注意到了这个看上去吊儿郎当的四表哥。他坐在王妃的左手边,悠悠地饮着茶,偶尔与王妃说几句话便能逗得她开怀大笑。
都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唐焕是四个表兄弟里年纪最小的,长相却是难得的精致。一双桃花眼,目若郎星,直挺的鼻梁上有一颗红痣,更添其独特的魅力。他的唇很薄,像桃花瓣轻盈。都说薄唇之人薄情,他虽看上去风流倜傥,实则该是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人。
叶盼香难得想事情发起了呆,没注意自己一直不加掩饰地盯着唐焕。
不过被看之人可没有丝毫不好意思,还对着王妃道:“祖母,表妹一直盯着孙儿看,想必是很喜欢孙儿这张皮囊,不如下回寻个江湖术士做一张一模一样的送与她,您说可好?”
叶盼香回过神来,对上男人戏谑的眼神,愣了愣。
王妃作势骂了唐焕一句,语气里都是对这个嫡孙的宠溺,“你这皮猴,瞎说什么,也不怕吓着你香表妹。”
叶盼香似是羞了,轻声解释道:“是香儿失礼了,香儿是瞧见焕表哥鼻梁上的痣,想起娘亲曾与香儿说过,眉间一点痣,人人好颜色。如今一瞧焕表哥,还真是,故而多瞧了两眼,还请表哥莫见怪。”
王妃随即笑出声,拍了拍叶盼香的手,道:“你焕表哥小时候精致地跟个女娃似的,三皇子来府里玩时还总嚷嚷着长大了要娶他为妻。”
叶盼香不难想象唐焕儿时的“姿色”,面上忍不住轻笑出声。可这样笑话人家总归有些不大好,叶盼香收了收脸上的笑意,倪了眼唐焕。本以为会看到一张恼羞成怒的脸,未曾想他脸上的笑意没少一分。
对着王妃,唐焕似做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孙儿这张脸能讨祖母一笑也是它的福气了。”
王妃戳了戳唐焕的脑袋,嗔道:“油嘴滑舌。”偏偏她心里很受用唐焕这样的甜言蜜语。
“好了,今日是三月三,上巳节,你们几个小的都出府春游去吧。渊哥儿,你可要替祖母帮忙照看好几个妹妹。”
唐渊恭敬地应答,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他是三房的长子,今年十八有余。未婚妻定的是尚书右丞颜家的次女,还算般配。他素日里板着张脸,行事作风大有王爷的风范,和唐焕放荡不羁的模样截然相反。
唐馨听闻兴奋地蹦起来,对着王妃撒娇:“祖母总算开口了,馨儿都坐不住了。”
王妃对着三房夫人柳雪娴道:“你瞧瞧,这么多娘子里就属馨姐儿最贪玩。”
柳雪娴是她娘家侄女,比起大房的郡主,高高在上轻易不开口。二房虽自小养在她身边,但总归不是她亲生的,三房的媳妇儿跟她算是最亲近了。
柳雪娴最是娇惯这个女儿,就怕将她拘束坏了。
唐馨做了个鬼脸,拉着几个姐妹就往外跑。
百花井街上都已经备好了马车,闺房女儿新意多,又爱事事攀比,连这马车也不放过。马车上的轩板挂着几串玉铃铛,门帘前还有数串琉璃帘子,香车宝马笑春风,足以见齐朝鼎盛。
唐馨正死皮赖脸地磨着她的亲二哥唐寅,非要骑马跑一圈。唐寅自然是不同意的,他这妹妹可是他们三房的掌上明珠,摔出个好歹他可负担不起。
唐馨见唐寅纹丝不动,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气得直跺脚,就没差一哭二闹三上吊了。
唐寅投给唐焕一个无奈的眼神,唐焕笑着脸,唤了唐馨到他身边去,“二妹妹不如来骑我的蹑景。”
唐馨眼睛发亮,她初学马术,但也知晓唐焕这天马是马中贵族。殷红如血,肋如插翅,日行万里,她是做梦都想要骑一骑的。只可惜她这四哥脾气有些古怪,别看他总是笑着张脸,素日里可不爱搭理她们这些缠人的麻烦精。可如今他自己开口了,唐馨岂有拒绝的道理,
“那便多谢四哥了。”
唐焕利落地下马,将马让给唐馨。唐馨一脸兴奋,按捺着激动,试探性地抚了抚蹑景的鬃毛,见它乖顺异常,毫无躁动之势,遂彻底放下了心,抓着马鞍,作势要翻身而上。
可她才刚踏上精致镶金的马蹬,蹑景就一改乖张的模样,愤怒地一抖,朝天嘶吼,后蹄作势抬高想往唐馨身上踢。成年马脚力大,何况是这种天马,一脚下去,唐馨命都不一定保得住。
唐馨瞪大了眼,被这阵势吓得措手不及,别说逃了,便是挪动也难。
众人也都被这危如累卵的情形吓到了,可危机时刻,皆是愣住了,根本来不及救她。
唐焕眯着眼,神色淡定,在最后关头才拉了拉马尾,蹑景瞬间就安静了,马蹄蹭了蹭唐馨的衣角,鼻孔冒出几丝气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丝毫看不出刚才的暴动不安。
叶盼香垂着眼眸,回想着方才的场景。她当时瞧得真真的,唐馨想上马时,唐焕的袖子几不可察地一动,那马才躁动起来。若非她眼力比寻常人好上许多,也是无法察觉的。
叶盼香没来得及隐去猜疑的眼神,唐焕一记似笑非笑的眼刀向她投去,让她没由来地一慌,唐焕此番更像是在借机告诫她,初来乍到的,可别轻易得罪了他。
唐馨吓得坐在地上,一个劲儿地抚着自己的胸口,整个人都瑟瑟发抖。她根本没瞧出来这件事是唐焕动的手脚,想着刚才差点要送命,这会儿对马简直是望而却步。唐媛站到唐馨身侧,扶起了她,又抚了抚她的背,带着她上马车休息。
唐寅不赞同地看了眼唐焕,可唐焕则毫不在意,悠悠地落下一句“二妹似乎不适合习马”,便潇洒地骑着蹑景跑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