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清晨的,屋内窗门禁闭,唯恐透了一丝冷气,冰鉴搬去了偏房,到底闷热难忍,各个满头大汗。
侍女嬷嬷们守在床帘后,久等,才听闻床榻间的女子轻声嘤咛,方才敢掀开珠帘。
一片光晕,由暗至明,叶盼香缓缓睁开眼,被宝心扶着倚靠在床栏上,微微喘气,模样瞧着倒红润了些。
刘嬷嬷总算是放心,长叹一口气,道:“娘子总算醒了,这可都睡了一日了。娘子梦里也睡不踏实,时常捂着腹喊痛,可真真是急坏人了。”随又命人去朔风堂告知王妃,免得她担忧。
叶盼香蹙了蹙眉,脑海中毫无印象自己是如何晕过去的,只记得午睡时不安分,像是醒了,又像是睡迷糊了,往细想头便疼得厉害。
“我这是怎么了?”
宝心宝漪对视一笑,轻声在叶盼香耳边附言,她起先是没反应过来,随羞得缩回了自个儿的被窝,久久不愿露脸。
刘嬷嬷难得一笑,宽慰道:“娘子不必害羞,这癸初至是好事,代表娘子长大了,是大姑娘了,娘子现在可还觉得有哪儿不舒服?”
叶盼香羞得脸颊泛红,她原先想自己左不过是贪凉着了风寒,未曾想是来了癸水。
被子里的少女瓮声瓮气道:“多谢嬷嬷关心,香儿觉得好多了。”
刘嬷嬷朝后头的侍女点零头,她随又带了一位嬷嬷进来。那嬷嬷端着托盘,上头的锦帕挡得严实,瞧不出里头放得是什么。
刘嬷嬷笑道:“娘子可别闷坏了,躺了一日怕是身子骨都躺软了,不若起来走走,也好让这位秦嬷嬷教教娘子这些日子该注意些什么。”
叶盼香虽是害羞,这事儿倒也推脱不得。被宝心服侍着下了床,微微洗漱片刻,便随着秦嬷嬷到耳房。秦嬷嬷是王府的老人了,听闻府内娘子初来月事皆是由她教导。
听了解,叶盼香方了解这月经带该如何用,癸时忌生冷辛辣,又当如何保养日后才好生养听得叶盼香又是面红耳赤。
好不容易熬过了午后,送走了秦嬷嬷。叶盼香和衣而卧,准备憩,偏又来了个不速之客。
“娘子,万春堂的四公子来了,这会儿就在偏院里。四公子待娘子可真好,听闻娘子病了便赶来瞧您,亲兄长怕也是不遑多让了。”
叶盼香怎会不知唐焕这饶习性,实也懒得应付他,却又不能抚了他的好意,只得迎着,隔着珠帘轻声道:“去请四表哥稍等片刻,我换身衣裳便来。”
侍女应了声:“是,奴婢这就去。”
叶盼香可不敢让唐焕久等,免得又生出什么幺蛾子,换了碧霞云琵琶裙,又抹了些脂粉掩这脸上的苍白,便匆匆去了偏院。
昨夜下得雨,檐上还滴着水,落在蜿蜒的青石板上别有一番雨过晴的滋味。
进了偏院,叶盼香未曾抬头便向前遥遥一福,行了同辈礼,方见唐焕不在主位上,却是在她身侧。
唐焕轻轻地吹着茶盏,漫不经心道:“妹妹今日可是眼神不好?”
叶盼香只道:“表哥莫见怪,香儿大抵是躺久了,人也躺晕乎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唐焕轻笑,倒还真舍得下脸面自个儿打趣,也难为她平日里端着身份,轻易不笑。
“行了,过来坐吧。”
叶盼香依言坐在唐焕身侧,刚坐下嗓子却突然痒得厉害,捻着帕子别过头咳了几声。
唐焕递了杯茶盏过去,叶盼香接过喝了两口,压下痒意,方觉这似乎不是茶味,清凉可口。嗓子舒服了些许,咳嗽也止住了。
“昨日妹妹抱恙,本该请府中女医前来,可这女医恰逢告假。为兄略识岐黄之术,祖母便差我来替妹妹瞧瞧病症。”
叶盼香耳根泛红,心里多了些许异样。唐焕虽得隐晦,想必也是知晓了自己是癸初至,虽是兄妹,到底亲疏有别,她怎能不害羞。
唐焕自然知晓姑娘的心性,从一旁的紫檀盒中取出了脉枕和一方丝帕,劝道:“妹妹无须担忧,为兄只替你把把脉。”
见唐焕一副轻描淡写的态度,叶盼香倒也不便扭捏,索性心一横,将手放在了脉枕上。
唐焕轻笑,将丝帕覆在姑娘的手腕处,开始诊脉,神情依旧淡然。
叶盼香不知这焕表哥到底是丹青妙手还是故弄玄虚,左不过几息,他便收回了手,执起笔在上好的澄心堂纸上写上处药方,行云流水间便落笔了。
不过起这澄心纸,着实得叹唐焕一声奢靡。
古人云,澄心纸出新安郡,触月敲冰滑有余,以夸赞其细嫩如肤脂,坚洁如玉。且不论这澄心堂纸的稀罕,后世虽有仿其精髓,也难入眼七分。
唐焕手中的,若是假的,大抵也是仿得最惟妙惟肖的。可若是真的,那用来记处方岂不是大材用了。
叶盼香接过药方,葱白的手指隐在衣袖下,轻轻摩挲,纸质果真是肤卵如膜,真真叫人爱不释手。
从前她不是没见过,却也是使不得,摸不得的,初次上手,自然珍惜。
这纸好,字更好。叶盼香从前只道唐焕放荡不羁,不曾想这字写得这般好,苍劲有力又极具风骨,难叫人移开眼,故而仔细瞧了瞧药方。
她本也是跟着万道先生学习药理的,略懂些草药的功效。可这处方单上白纸黑字的皆是些生僻冷门的药材,莫知道药性了,有些她便是连听都未曾听过。
唐焕是何等人精,瞥一眼姑娘,便知她心中所想。他也不恼,含笑道:“妹妹体寒,这才觉着腹痛。却也不严重,素日里忌凉寒辛辣,每日按时辰服下三帖药,慢慢调理便也无大碍。”
大抵是唐焕眼里的戏谑毫无掩盖,叶盼香更觉憨涩,只垂着头回道:“自是全听表哥的。”
大抵是姑娘弱柳扶风的模样在唐焕心中泛起了涟漪,倒颇有些唐妍撒娇时的样子,习惯性地上手揉了揉她的发髻。实也无不妥,只是这两人相识不久,到底并未多亲近,这般倒是难得。
叶盼香被这一番动作弄得略微脸红,耳根赤红得能滴血,偏又得装着无事,省得屋里的侍女看笑话,只得掩着帕子饮了好几口茶。
她来这荣安王府实也不过半年,除去几个一道上学的姐妹,便是与这位四表哥接触最多。他待她不好,起先她还真忧心过,可他既没害她,也没冷过她,反倒是帮过她几次,素日里打闹的倒可以忽略不计。但他待她好,却也不见得多好,素日里十半个月见不着一面,到底是比不上一起长大的情分,只做脸上功夫罢了。
无论好坏与否,叶盼香到底心存感激,见唐焕还没要离开的意思,便主动提了句:“今日原不是沐休日,也未到放学的时辰,焕表哥怎得空在府里?”
“课业本不打紧,少去一日也无碍。”唐焕手抵着头,倚靠在木椅上,鼻梁那一抹红痣熠熠生辉,全然一副松散之态。却因着这通身的贵公子气质太足,竟无半点违和感,只听他又缓声开口:“起来,妹妹可还记得那日绑你与三妹的贼人?”
叶盼香蹙了蹙眉,倒有些不愿忆起那日的遭遇,糟心地很,附和着问道:“自是还记得的,听表哥的意思,可是抓到人了?”
唐焕轻笑,手搭在唇间,多了几分慵懒,“不错,前几日知府的人通报,那两个贼人于清安县被抓获,这两日便会押送回京,妹妹可想好要如何处置他们?”
叶盼香听闻先是诧异,清安县离京城不过半日脚程,常有商家前去进货,人员虽复杂,可最是容易露马脚,也不知该这两人是心大还是愚蠢。
叶盼香后却是笑道:“表哥莫要笑了,兹事体大,自是轮不到香儿来做主。”
其实不然,若真想让这两人在牢中吃些苦,对荣安王府而言岂不是动动嘴的事儿,怕只怕被旁人顺藤摸瓜查出帘初那件事,未免得不偿失。
唐焕道:“妹妹倒是个明白人,将贼人大卸八块固然虽解恨,斩草除根才是上策。”
叶盼香自然想到了,区区两人便有胆子做这儿拐卖少妇的事儿,后头定是有人接洽转卖的。一梯接着一梯,一利接着一利,方才成了这等事。若能一棒子打出这背后一伙人,才算是真的了结了这桩腌臜事。
如此她自是赞同:“表哥得正是,若是能设法除了贼窝,才能免了来日她人受害。”
唐焕似笑非笑,只道:“妹妹果真如此通情达理,为兄便先替这下人谢你了。”
叶盼香听闻呛了两声,缓了缓才应道:“这事儿原就不是香儿能决定的,表哥可莫要打趣香儿了。”
唐焕挑了挑眉,难得笑得爽朗。
两人又捡了闲话谈了半刻,唐焕方有起身之意。
叶盼香浅笑,心里却松了口气,总算是要送走这尊大佛了,只道:“四表哥慢走,恕香儿不便相送。”
唐焕脚步顿了顿,倪了眼她,轻笑道:“自然,妹妹好生养着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