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茅草屋时,两人身上都出了些薄汗。虽有团扇,可扇得到底都是热风,没解夏却更添了几分暑气。
两人熟门熟路地穿过栽满了花草树木的土壤,黄伊姗走在前面,装模作样地敲了敲门,还没等里头的人回话便一股脑打开了,舒服地喟叹一声“凉快呀!”
万道先生正歪在塌上阅书,见她们来了也不理会,淡定地转了个身,背过去继续看书。
两人早习以为常,端坐在两处木椅前自个儿倒茶温习。约摸过了半个时辰,老者才轻轻地咳了两声,翻身趿了鞋下榻。随手抄起黄檀桌上的书籍,接着上会儿讲得地方娓娓而谈。
不得不,这老者虽有些刁钻古怪,讲课却是格外的生动。但凡那些生僻的草药,他都能编出几个妙趣横生的故事,引人入胜。
可偏偏黄伊姗就是个不着调的,起先还能瞪大眼睛听着,可趁人不注意,眼皮紧赶慢赶地合上一会儿,又睁开。到了后面,她倒也洒脱,干脆一股脑枕着书沉沉睡去,识不得鸳尾灵仙,只识得周公。
叶盼香原本也叫过她几次,偏偏她一睡就沉,在她耳边吼怕是都醒不来。
待万道先生洋洋洒洒讲完之后,看见这景象,哪回儿不是气得吐血。素日里早是一折扇敲上去了,偏她今日运气好,这折扇被他落在凉亭了,只得用上手了。
“诶呦!”
黄伊姗捂着耳朵坐起身,疼得泪眼汪汪,倒有几分豆蔻少女的模样。
万道先生冷哼一声,没好气道:“你这臭丫头,是来混日子的?哼,不想学就走,老夫这儿可容不下好吃懒做之辈。”
黄伊姗一时觉得委屈,有无言反驳,过了好一会儿才瓮声瓮气道:“先生,这也不能全怪学生。这两日学生夜夜不得入眠,为了补齐笔录,十分辛苦,方才是一不留心才睡去的。”
叶盼香坐观大战,憋笑憋得腹痛,只觉这一大一对峙实在有意思。
万道先生气得吹胡子瞪眼,开口还是那气死人不偿命的语气:“哟,还挺刻苦的嘛。老夫竟不知道这么点笔录要花你几个通宵。得了,今晚你也别睡了,把百草记抄录一遍,明日我检查。”
黄伊姗猛的抬头,方露狠相便缩成了白兔。放在平时,她早就叫嚣着回府当她的霸王了,吃吃喝喝哪一样不如她意。可偏偏家里长辈放话了,她今年要是有一门成绩低于贰等,便立刻将她送去川蜀旧族家。那地方干燥无趣,又无好友作伴,她岂不是要闷死。如此她倒是被抓到了命脉,只能好生读书。
黄伊姗只得嘟囔两声,乖乖应好,语气里却满是无力悲愤:“是,学生定会好好抄录,明日送与先生看。”
这厢,黄伊姗是下了课就溜,生怕万道先生又多布置额外的作业,竟是连叶盼香也顾不得了。
叶盼香本就有意留在后山抄录书卷,故也没怪这妮子跑得快。来也奇,大抵是临着山泉又树木繁多,后山竟也是凉快的。虽比不得在有冰鉴的屋里,却也如春风拂面,于她而言倒是最合适不过了。
万道先生见叶盼香慢悠悠地收拾书籍砚台,迫不及待想赶人走:“素日见你收拾挺快的,今日也不知道磨蹭什么,怎的,是想在老夫这儿耗到放学?”
未曾想那丫头笑着两腮桃粉似的酒窝,直直地点零头。
万道先生立刻挥手:“想得挺美,老夫可不乐意。”
叶盼香笑着解释道:“学生不待在屋内,只在后山待着,绝不妨碍先生的。”
万道先生挑了挑眉,素日里做惯了打开折扇做样式,一时手上离了折扇还真有些不习惯。索性自己也懒得跑一趟,让这丫头替他取了折扇,留她在后山也未尝不可。
谁知这丫头坐地起价:“先生之命,学生自然不敢推脱。只是学生也有事求先生帮忙,先生可应允。”
万道先生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好好,且帮老夫把扇子拿了回来才是正经事。”
叶盼香得了应也不怕先生反悔,替他往凉亭走了一趟。实则不怪万道先生懒惰,这茅草屋离湖中的凉亭着实远,来来回回得耗半个时辰,且不这酷暑难耐。
叶盼香沿着湖畔闲庭信步,以团扇遮着烈阳,慢悠悠地晃到了湖央的凉亭。
还未穿过玄廊,叶盼香便隐约闻见琴音,故而顿了顿脚步。
一方奏得是铁骑突出刀枪鸣,一方奏得是大珠珠落玉盘。如此相违的曲调合在一处,却是没由来的契合。恍若穿过江堤渔火,冷冽寒川,来到了一片寂寥幽静的旷野。
叶盼香听得入迷,竟忘了取折扇一事,方等琴音消散了许久才回神。
不难猜想,女学里能做此曲的无非即是洛湛夫晏二位先生。
叶盼香还在犹豫该不该进去取折扇,里头的人便瞧见她了。夫晏先生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进来。叶盼香顾不能视而不见,硬着头皮进去了。
“学生给两位先生请安。”
叶盼香遥遥一福,行了师生礼。
洛湛先生甚至都没抬头,一双修长的手专注地抚着琴弦,似这琴弦是世间至宝。
夫晏先生笑着点零头,问道:“丫头,这个时辰出来逛,可是逃了课?”
叶盼香摇了摇头,道:“回先生,学生今日身子不甚舒服,故而没上课。万道先生命学生来凉亭取折扇,这才至此。”
夫晏先生笑道:“原来如此,身子不舒服,可是哪儿不舒服?怎得还能出来走动?”
叶盼香愣了愣,不知如何应答。总也不能实话实,那多窘迫,只得胡乱编个借口:“学生微染风寒,不碍事的,府医需得多走走才能好得快些。”
如此,洛湛先生倒是抬了抬眼,眼里是一如既往的冷清,此刻看在叶盼香眼里却多了几分洞悉之感,不免有几分羞臊。
夫晏先生笑着将落在茶案上的折扇递给了叶盼香,嘱咐道:“回去和你先生,往后莫要丢三落四了。”
叶盼香接过折扇,道了谢,便匆匆地折路回去了。莫这夫晏先生仁善宽厚,偏偏这洛湛先生得不似人间公子,生生将人衬得多了几分烟火气,不可向迩。
紧赶慢赶回了茅草屋,万道先生又歪在塌上看书了,叶盼香散了散热气后,将一纸药方并折扇一道给了万道先生。
万道先生抚了抚折扇,自个儿把玩了会儿。后才随意瞥了一眼方子,问道:“丫头,这方子谁给你的,不放心用还拿着,何不丢了干净。”
叶盼香自然不好实话,面不改色心不跳:“回先生,是府里请了外头的游医开的方子。学生想着先生习医多年,医术高明,故而请先生帮忙看看。”
万道先生狐疑地盯了叶盼香一会儿,见这女娃倒是淡定,便认真瞧了瞧方子。
不过几行字,过了良久,万道先生才缓声道:“此方治女儿家体寒实有奇效,温补脾肾,治四肢不温,中阳不足。只是这其中几味药材稀罕,寻常药房怕是买不到,得花些功夫。”
叶盼香松了口气,实也是她多心。细想想唐焕也不至于在方子里动手脚,可她到底放心不下,得找人看了才得安心。
万道先生又倪了眼出神的姑娘,问道:“丫头,是你年纪体寒?”
叶盼香应道:“学生在六岁那年落了水,正逢秋冬之际,落下了病根,至此便有些畏寒。”
万道先生又道:“用这药方调理一两年应有效。”
叶盼香接过方子,收进了布袋里。
这方子不是唐焕亲笔的那张,她另寻了宝漪仿了一张,字迹潦草,颇有些游医的洒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