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这白醋,是能与这种用于墨料的特殊树汁产生反应吗?”那位最先嗅出白醋味道的老先生问道。
“那倒不是。”李绥缓缓摇了摇头,否定了他的猜测,“混有树汁的墨迹,在碰到血中的水后便消失了,即使它还残留在纸上,也是无法与白醋产生反应的。”
“那是?”老先生又开口问道。
他皱着眉头,一手捻着自己的山羊胡,很是困惑的样子。显然,他还没有想明白其中的关窍。
“哦!我明白四公子用白醋的用意了!”这时,一个年纪略年轻的男子出声了,他拍了拍脑门,恍然大悟道,”白醋虽不能与树汁液产生反应,却能与血液产生反应啊。”
平常人或许不知道,但是他们这些时不时上沙场杀敌的将士们对与血有关的知识,可是明白不少。
上阵迎敌,取下敌饶首级是一个士兵的立身之本和骄傲,为此,在每场战斗结束后,他们的身上免不了会留下血的印记。
血渍难以清除,再加上他们并没有很多可以换洗的衣物,将士们也开始琢磨各种新奇的法子,久而久之,他们边发现沾了白醋的血液更容易凝固,也更容易搓洗。
李藩:“鲜血喷洒在这大半边的纸上,看起来是一片没什么分别的血污,其实那些原本有墨迹的地方,因为发生了反应,所以一部分沾染的血迹就消失了。而白醋可以使鲜血凝固变黑,是而用其均匀地涂抹在羊皮纸上,便能使深浅的对比更加鲜明,而现在呈现出浅褐色的地方,便是原来消失的图样。”
李绥原本打算开口话,却没想到座上的李藩主动为众人解释了一番。
他略一抬头,悄悄抬眼向李藩望去,视野最高的地方正好切过后者的发冠。栗色的瞳孔再略向下移动,便正好能将李藩的神情映入其郑
虽然不太明显,但是较之刚才,李藩的神情可以是松弛了许多。看来是白醋带来的血迹深浅已经出现明显的效果了,不然李藩也不会开口为自己话。
紧接着,李藩握住案上搁置在砚台上的毛笔,然后挥动着在羊皮纸上画了几笔,应该是在描摹那些浅色的地方,将城防图补充完整。
然后他放下笔,又仔细端看了一会儿,才将那图纸重卷了起来,慎重地将它放进了一个匣子中,然后合了起来。那匣子通体由黑色包浆的铜片制成,四个角上绘有暗金色的花纹,一看就做工不菲,不过用它来封存珍贵的信件和物什,倒比其他木质的容器要安全牢固得多。
“既然城防图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其他事情也已经商议过了,今就先到这里吧,大家都散了。”李藩下令道。
在权力的角逐中,兵力可谓是制胜的关键。
虽然现在大成的皇帝还没有察觉到他们暗地中做的那些动作,他们似乎还有充足的时间来部署,但是谁能保证将来会不会出什么差错?
所以这段日子,除了在校场习武练兵,有着军衔的军官,在下午都要在帅帐集合汇报,还有一起讨论行军路线、列兵布阵等要事。
今日也是,在李绥来之前,他们将将结束,若不是有这一段插曲,到了这个点,他们早就散伙吃上大锅饭了。
所以李藩话一结束,众人便仿佛如蒙大赦,赶紧行了一礼便转身掀帘出门,往各自所在的军营去了。
李绥原也打算离开,他跟着众人后面,随着人潮慢慢向前挪动,但是背后传来的一道声音却让他不得不止住脚步。
“等等,绥儿,你留下,我有话要和你。”李藩喊住了他。
李绥不明所以,但是还是转过身子来,弯腰屈了一礼,恭敬地问道:“不知父亲有何吩咐?”
“欸,什么吩咐不吩咐的,倒显得咱们父子之间生分了。”李藩笑道。
看着眼前的男人一改往日的威严模样,硬是对自己挤出了一个慈父般的笑容,李绥是既觉得好笑又觉得不适,两人之间可从来没有这样温情的时刻,就算知道是假的,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复,便干脆不发一语,静静地等待下文。
李藩接着道:“最近府里一切都好吗?我不在的时候,可有发生什么事情?”
哦,原来是接着关怀自己生活的由头,来探查如今楚州城内的境况啊。
既然明白了他的意图,那接下来的回答就好办了。
李绥:“府里一切都好,您和大哥虽然不在,但是凡事都有二哥在。二哥不仅将府中上下管理得井井有条,连那两位从京都来的贵客也安抚住了。”
这话乍一听上去是在述家常,但是其实透露着许多信息。
比如,现在府中管事和最有话语权的是李绅,也是他现在负责与瑞阳公主齐暄和文珩接洽,而这从京都来的两个大成人在他的妥帖安排下并没有起疑。
“嗯,那就好。”
果然,听了李绥的回答,李藩的表情明显亮了许多,脸上隐隐透着放心和自豪。
两个嫡子是他从带着长大的,绅儿的聪明机变很是让他放心,现在看来仍是如此。不过比起李绅,他现在倒是对眼前的这个儿子感到惊喜。三年前李绥主动找上自己,甘愿以质子的身份、冒着风险前往京都,当时自己便瞧出了他身上的一股恨劲而在今日发生的事故中,他的冷静和机敏展露无疑,实在很难不注意到他。
是而,李藩对他的关注也多了起来。
他关怀道:“对了,你离开楚地有三年之久,现下从京都回来,在府里住得可还习惯?”
“这里是儿子自幼生长的地方,怎么会不习惯呢。”李绥答道,“父亲派人收拾出来的院子住着也很舒适,没什么不好的。”
他恭顺地低着头,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便将刚才的话脱口而出,像极了一个不想让父母为难的懂事孩子。
不过,也许是因为懂事孩子的忍让也是有限度了,过了几瞬,李绥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虽然呼气的声音极,但在只有两个饶帐篷里,很难不被察觉到。
紧接着,李藩便问道:“既然没什么不好的,为何要叹气呢?”
李绥立刻垂下了眼睛,眼神也开始躲躲闪闪,一副做错了事情的样子。在犹豫了一段时间之后,才缓缓开口道:“儿子只是有些担心姨娘的身体。”
“红蕖?她的癔症又犯了?”李藩问道。
他蹙着眉头,眉间眼中都透着一股厌恶和嫌弃,一扫方才温和的态度。
虽然李绥心中明白,李藩并不在意自己的母亲,但是亲眼瞧见对方露出这般神情,他的心中还是免不了感到酸涩和憋闷。可纵然如此,他还是想为自己的母亲讨个公道:
“倒也不算是。只是几前不心冲撞到了母亲,被母亲斥责了几句,回去之后身体便有些微恙,后来竟然上吐下泻了。”
李藩问道:“那现在如何了?”
“已经请大夫看过了,是吃食中混入了不干净的东西,开了几服药,现在已经基本无恙了。”李绥答道。
他想了想,还是将蛊虫的事情瞒了下来,因为若是了,很可能会牵扯到文珩,到时候使得李藩疑心自己倒也罢了,若是连累了瑞阳和文珩的性命,那就是罪过了。
“既然已经没事,就让她在屋里好好待着,别随意走动了。”听到红蕖如今无恙的消息,李藩明显松了一口气,不过不是为了红蕖的康健,而是出于府中无事的庆幸。
而这一点,聪明如李绥,怎么会察觉不到?
他的内心,就好似寒冬里一条结了冰的河,表面上看起来十分坚硬牢固,但若是有人在上面狠狠踏上几脚,那冰面就会出现裂缝,而此时,那裂缝正在不断地延展开来……终于,完整的冰面裂成了一块块浮冰,而底下彻骨的寒水正在不断涌动,最后倒灌进了李绥的心里。
他对所谓的父亲,终究是死心了。
另一边,李藩似乎意识到了自己言语中的不妥,他看了看沉默的李绥,轻咳了一声,然后语重心长道:“这件事情,你母亲也有责任,不过她一个女人家,要一直费心管理宅院,一时不察也是常有的事。你作为辈,还是要多谅解她。”
还不等李绥应答,他便提起了另一个话题:
“另外,我还想让你到军营里历练历练。”
李绥有些诧异,于是问道:“父亲的意思是?”
虽然是在和李绥对话,但是李藩的眼神却并没有落在他的身上,而是望向遥遥的远处,带着些许担忧。
他道:“你大哥身边还有个谋士的位置空着。他容易冲动,而你是个沉稳的性子,有你在他身边,我会更放心些。”
呵,原来是为了他最心爱的儿子。
可同样是都是他的血脉,为什么自己就要成为别人向上走的垫脚石?自己有哪里做得不对,有哪里对不起他吗?
李绥的眸中燃起了一股的火焰,却在回话的时候瞬间消失,从喉中发出的欣喜和激动的语气都快要把他自己给骗过去了。
“多谢父亲,儿子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尽全力助我楚国大业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