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两日两夜的雨终于在这一天清晨停歇下来,历下城在云缝里迎接着那一道温柔的曙光,城西的联军大帐外,由一个车夫引着,来了两个年轻的小校。
高渠弥迎着出了营寨。
“我是高渠弥,敢问几位寻世子何事?”
两个小校跳下马车,其中一个恭敬施礼:“原来是高卿士,我等奉齐侯之命前来,有一份历下城的密图呈于世子与二公子。”
小校低埋着头,高渠弥只能看得到两个头顶,回话的这个小校乌发黑泽,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另外一个人发丝则泛出深褐的颜色,细看耳廓,洁白若雪,竟然有一点黑痣样的东西。
“世子忽正在二公子帐内议事,不便打扰,有什么密图,交给我便是。”盯着那黑痣的双眼闪过一丝邪异。
垂下的两个头向中间偏了偏,那小校接着说:“这是齐侯吩咐,必须亲自交到世子忽手中,我等不敢违抗君旨。”
高渠弥笑了笑:“齐侯有心了!既是这样,那便请两位入账内稍等吧。”
右臂一抬,他摆手唤了个小军士,领着二人入营帐去了。
一边的车夫也向他行了个礼,转身架上马车扬长而去。
彩虹浮现的天空,蓝到极致,高渠弥负手而立,目光追逐那结实的宝马而去,这车夫穿一身粗布深衣,头戴一顶毡帽,双眼深藏在帽檐阴影之下,不见光华,下颌却生的十分精致,上嵌两片薄唇,举手投足姿态恣意却丝毫不失优雅。
“车夫?”高渠弥一皱眉,那匹马早已不见踪影。
这时候,从中军大帐折回的小军士哈腰上前:“高大夫,人已送到了,候在世子帐外呢。”
“很好。”他黠然一笑,眼中闪过方才那小校耳垂上的一点黑,那可不是什么黑痣,而是戴耳坠的一处耳眼,女子入军营乃是征战大忌,世子呀世子,你可莫怪我高渠弥不仁,可是你不义在先的。
小士领着这两个小校,口中叮嘱:“注意你们的脚下和言行!这里是中军!东侧这个是齐二公子的大帐,以西是郑世子的大帐,世子正在二公子帐内,一会你们到了世子帐前,先乖乖候着,自会有人去通报,听明白了么?”
明月和婉儿点头。
身侧一处大帐的门帘紧紧闭着,门口两个守卫站得笔直。
“脚下跟上,眼睛不要乱看,这是二公子的营帐。”领路的小军士不耐烦招呼着。
风从身后拂衣而过,将门帘掀了一条缝,那帐内的情景却让明月忽然神情一愣。
一指的缝隙,里面端然立一位白衣少年,发髻间插一根白玉头簪,正背对着大帐帘门,在沙盘间指点。
这样的风骨,让她想到一个人,却又一时想不出这人应该出现的齐国公子帐内的理由。
“快些走快些走!”领路的小卫兵又在催。
营帐内的公子纠闻声一回身,风絮吹舞,帐帘腾地掀飞一片,一个帛布质地的衣角转眼而过。
“二公子?”姬忽停下手中的短桅杆。
“哦,方才说到哪了?”他略有不甘地缓缓回身。
“探子已经去了两天,今天应该就有消息了,北戎虚实,待探过便知。”桅杆游走,在沙盘西边画出个圈。
公子纠点点头,盯着那个圈,有了一刻的晃神。
谈罢军事,姬忽揖手出了帐子。
“无绝。”吕纠轻唤了一声,“你替我送世子回帐。”
明月和婉儿正候在世子大帐外,怕旁人看出端倪,一直垂首而立,规规矩矩,这时听远远传来的两个声音。
熟悉的是姬忽的声音:“卫侍卫,这几日你要多多上心,戎人狡诈,不能保证他们不来偷袭大营,二公子那边,就交给你了。”
另一个初听是陌生,再听好像有几分熟悉,却又想不出在哪里听过:“世子放心,有属下在,定不会让二公子有丝毫损伤。”
“好。”姬忽点头,忽然唇边的笑意停住,“送到这便好,二公子那边事务繁杂,你回去照顾吧。”
无绝深揖转身走出了几步,又回头望了望姬忽走远的背影,大帐门前立了两个衣着干净的小校,看衣服是临淄王宫的守卫,随着姬忽猛地一掀帐帘消失不见。
临淄有了什么新动静?无绝眸子一沉,眉心浮出三道浅纹,看来得派人回城一趟。
这日夜里,世子忽的大帐内隐隐有些异样,先是将军中扎帐用的三人多长的一匹帛布要去了,说是帐帘透风,又在军备中临时抽了两床被褥,说是倒春寒,夜里冷得受不住,又要了干粮和清酒,外加灯芯一截,所有东西都放在帐口不让送进去,世子体谅大家辛劳,亲自拿进去自己安置,更奇怪的是,有人在夜里闻到了世子帐内幽幽飘来的一种味道,这种味道,是酒,却又不是酒,有酒的清醇,却有一股苦涩的中药味儿。
有人说世子是在祭奉神明,借以神力庇佑联军旗开得胜一举将北戎赶回姥姥家,还有人说世子得了一种神草,正在修仙炼丹,待仙丹炼成,在那大鼎中一煮,闻者身强百倍,饮之刀斧不入。
谣言以中军大帐为核心,迅速扩散至整个军营,营帐内的吕纠巍巍然一笑,继续在羊皮卷上绘制历下地形,无绝站在一旁细细研着磨,此时微风入帐,携进来凋落的梨花,一朵黏人,飘飘粘在那羊皮之上,刚落笔的漆墨随之模糊了一小片。
无绝皱了皱眉,公子自来喜欢素净的东西,容不得半点脏污,可怜这半天的地形图看来要重绘了。
“无绝。”一支狼豪笔停在了半空,“我记得来的时候还带了一包牡丹饼。”
无绝立即放下手中研石,轻轻一碰,与鹅卵石打磨的砚台擦出清脆的声响,“公子想吃?我去给您拿来。”
“送去世子忽那里吧。”那支狼毫笔又在砚台边轻轻搭了一下,下笔在羊皮卷上,黑色浅了一层,“还有带来的一些药材,一同送去。”
“都送去?”无绝不解地问。
“有问题么?”
无绝摇摇头,暗自在心中犯嘀咕,自洛邑回来,公子在别院换了个厨子,条件只有一个——会做牡丹饼,每每出门,都吩咐厨子做牡丹饼带上,并备上一些药材,起初他以为公子是防忧防患,可后来发现他自己不吃不用,才渐渐明白,这是为了每次出门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可能再遇上她。
可今日是怎么了?莫非……
他从来只是领命行事,这次也一样,送就送,绝不多问。
军营另外一个大帐内,也听到了谣言,气氛却没有这么和谐。
高渠弥捻着手指,已经踱了几圈步子,帐帘翻动,进来一位督军。
显然等得有些久,高渠弥不等那督军行礼便忙开口问道:“督军可都听说了?”
“这……有所耳闻。”这位督军是齐国人,官职不大不小,专门负责军法军纪,大半夜被郑国大夫叫来,颇有些摸不清原委。
“敢问督军,若是这大营中有人私带女子行苟且之事,该当何罪?”
“啊……这……必军法处置。”
“若是这人是将、是帅呢?”
“将帅与士兵同罪。”
“那好,劳烦督军随我走一趟。”
“啊?”
高渠弥将身下长袍一抖,扬头出了帐子。
帐外篝火哔啵,火星时而四散,透着诡异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