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的推断或许真的没有错,因为她和小白关心的阿福的肠子奇迹般可以正常进食并排泄了,那日阿福第一次如厕,明月和小白兴奋得互握着手臂跳跃,好像他不是进庰坑而是入洞房,搞得阿福很是不好意思,低头闷闷出去解决,然后便听身后帐子里一男一女的声音。
女的恍然大悟:“你拉我的手做什么?”
男的答:“明明你先扑上来的!”
女的否认:“不可能……”
男的嗤笑一声。
女的问:“阿福人呢?”
男的说:“咦?方才还在。”
女的高喊:“愣着干嘛!快回去看看!”
男的惊恐:“看什么?看他如厕?”
女的催促道:“快去呀!”
男的怒吼:“我再也不要摸肠子了,后患无穷——”
战事就这样一连持续了十日,齐郑联军以攻为守,静待着那个一反而击的时机。
伤员仍是愈来愈多,七八个医人手忙脚乱忙乎着,圣女和女君也参与其中,此外还莫名多了位面色碳黑名叫小黑的男子,看着十七八岁上下,来往一直帮着搬抬伤兵包扎止血甚至给几个兵卒挖去刀口溃烂的腐肉,有人见他腕骨精致手指玉润不禁好奇要打量他脸颊,他也任人们瞧来瞧去,只说自己生来太丑,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只好终日以炭洗面,便成了现在这副模样。说来也是怪惹人怜,可小黑每每说起来反而没有丝毫卑悯,倒是无所谓得很,甚至还有隐隐笑意,人们看着他眼梢微弯的璨焕,挺俏的鼻骨,配上被细细雕琢过的面部线条,总是有些不信,却也不愿去深究,因为这少年莫名让人安心,偶尔嘴上挂刀子手下却有蜜糖,还读过书识得字,为东倒西歪疼的叫天喊地的兵士们起名字,使他们摆脱了三四七八的称呼,神奇般地带去了精神的慰藉。
待到第十日黄昏,明月安置好最后一个伤卒,将渗了汗珠的额头在袖子上蹭了蹭,抬眼看了看天。
这日暖的颇有异常,到了此时,乌云已厚重千钧,锤地而来,空气沉重压抑,晚风一阵柔软一阵强烈,加上伤员们纷纷哀嚎觉得伤口比平时疼得更剧烈,她已经可以断定明日定是天变之时。
匆匆回帐子打竹架上挑落一支笔,她自顾自研开磨起笔在竹片上刷刷潦草几下,拈起来反复吹了吹,小白凑头过来扫了竹简上的字,眼中惊愕,语气却平淡道:“小小女子不学女事,学医也就罢了,竟习得观星之术,能有几成把握?”
明月在小白的注视下带点小得意的莞尔一笑:“我可是郑世子自天泽山请来的女君,女君晓得吧?采日月之华集珠露之晶天赋异禀目有神通,至于说几成把握,明日你自然就知道了。”
小白扭过头去,半晌不曾言语,明月顾着喊来世子帐中的小校送去竹简,也并没有在意,回过神来时,小白不知何时已洗净了脸上炭灰,隔着一张方几正襟危坐到了对面。
“丫头,我问你一件事,你要如实相告。”
他一副认真表情吓得明月不住点头。
“你和北戎到底有何瓜葛?为何大良肯放了你我?”
明月眼睛躲闪,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如实告知恐怕自己公主的身份会败露,无端又要惹些是非,可又能隐瞒多久?对面的少年聪颖慧捷,总会抓住破绽。
见她为难,小白并不催问,转而问道:“你可知那大良是什么人?”
“他?”明月略思索,“定是位大将,可不是一般的戎兵。”
“当然不是一般的戎兵,以他的才略和对我中原的了解,任主帅责无他落!”
“你是说他是此次这一万戎兵的主帅?”
小白摇摇头:“我也不知为何,主帅给了他弟弟小良,他只作了个副帅。”
小良……明月这才想到那轮廓分明有着麦色面庞的异族少年。
小白眼中锋芒一闪,姿态仍端仪:“我虽不知你口中的小姑姑和大良是何关系,当然,我自然也没有怀疑过你,只是,大敌当前,你与戎人二帅的瓜葛万不可相告他人,包括婉儿姑娘,包括郑世子。”
他显然在为她规避任何有可能的危险,也不追问她不想说的事情。
明月从善如流。
见她似乎是领情,他心头微微一松,旋即又想到什么。
“你在世子身边,想必听到些关于此仗的安排,我……”他突然一改方才的滔滔不绝,迟疑一瞬,又叹气道:“算了,这又与我何干……我出去看看,该起锅做晚食了……”
因着云层乌黑深厚,这日的天暗的有些早,柴火架起的四方大鼎里,黍稷的热气腾得老高,直飘到云间,小白远远站着,因洗净了脸没有凑前,他看着三两个年长的老兵在添柴拨火,初起的夜风带起烧烬的柴灰,有的还闪烁着金红橙黄,微微弱弱,自持不住地飘出火堆,浮于空中,又飘向未知的远方。
它们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没人注意它们飘去哪里,甚至没人在意它们是否存在过,可烈火熊熊,铜鼎滚烫,它们似乎又真的存在过。
隐隐的声音传来,士兵们幽幽唱起一首歌。
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注解见下文)
东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在我闼兮,履我发兮。
小白衣带当风,飘然自若,静静听着,这是齐地的民歌,联军里唱这歌的人一定是齐国的兵卒,他们被征来入兵,有的是想杀敌立功挣脱贱籍,有的是食不果腹想混一口饭吃,可到了战场他们的想法都只有一个,那就是回家,回家侍奉父母,回家陪伴妻儿,回家回家……
身后窸窣的脚步近了,他还没等到脚步的主人,便又远了。
火光映照他的脸,他没有回头,只望向柴火上缕缕青烟,道:“既然来了,为何又要走?”
身后的脚步停下,明月迟疑片刻,红着脸比肩立去他身旁。
她才来齐国不久,对这里风俗还不太了解,将士们哼唱的这首民歌她也是头一次听,可她却听得真切,是
唱男女缠绵之景,不禁觉得脸红心跳,恨自己来得不是时候。
所幸小白并没有侧头去看她:“找我何事?”
她稳了稳心神:“你不是想知道这一仗的排兵布阵?我可以告诉你。”
暗自哂笑中,他的脸忽明忽暗:“我不过是这里一个无名小卒,连上战场的资格都没有,又有何资格知道这些……”
“每一个为保卫国家而战的将士都有资格知道。”
他这才转过头,对视着那双跃动着火光的眼睛,良久,他道:“你只需告诉我他们是不是诱敌深入之计?”
“与那天你和我说的如出一辙。”
“天变起风后,是不是埋伏在北?”
“本来是在南,二公子说在此处山凹常年西北风向,埋伏在北更可利用风沙。”
唇畔绽一丝笑,笑中藏一抹胜券稳操。
“在我闼兮,履我发兮。”他随之轻轻哼唱。
视线落在她鼻尖,“你脸红什么?”他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