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射伤的兵校被送至大营的时候,身体颤抖,口中鲜血混在胸口的血流中,淌在黄土里结成泥疙瘩。
拔箭?箭钩会牵扯内脏可能殒命,不拔?血无法止住会血竭而亡,明月正在犹豫间,小白却已扑上前按住起伏的胸口,似乎看出她的疑虑:“拔还是不拔?”
箭头是倒钩,明月脑中飞快一转。
“拔!”她大喝一声,“来人!拿干净的麻茧来!热水!药箱!”
此箭虽然没入胸口,但并没有穿透身躯,明月想到一个冒险的方法,她要将这枚箭矢再扎深一点,直到箭钩从身体另一侧穿出,这样她才可以剪断木箭杆的两端,然后再缓缓将平滑的箭杆拔出,只是箭要扎深这件事,她如实做不来,那可是在血肉之躯上弑杀一般!
“别担心,让我来。”小白抓过箭柄,指尖微微抖了抖,白玉一般的手臂漾起暗青色的筋络,每一根都血涌喷张,带着紧绷,又透着坚决。
“哧”地闷响,嘶竭哀吼声中,小白按住挣扎的躯体,明月在一侧“咔嚓”剪断箭柄的翎羽,起身正要转到身后去剪另一侧,“噗”地一声液体喷溅的声音,周边几人纷纷喊着“小黑快闪开”,她猛然回头,就见那个被小白按在地上的人脖上青筋暴起,刚刚半抬起的头“砰”一下回落,而小白不住喘息间,惊恐的目光从那人身上缓缓移开,对上明月的一刻,呼吸有了些许平稳,下颚斑斑鲜红黏在糊了黑炭的脸上,衣襟前则血淋一片。
那伤卒喷了一口血后,断了气,断气之前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摸下腰间一个桃木雕刻的如意锁,“弟……弟……”他还想再说些什么,手腕猛然垂下,与他挂念的弟弟天人永隔了。
身边立即有人抄起本来给伤兵包扎用的麻茧冲上前来给小黑擦脸,边擦边莫名流了眼泪,喃喃着:“不会的,不会的,小黑这样心善,不会遭报应的……”
许久,小白愣在那里,直到尸体已被拖走,他才在明月的推扯下进了帐子,对着铜鉴中一盆热水看清了脸颊血渍,又在氤氲热气中将脸埋了进去。
他动作不急不缓,仿佛日常盥洗一般,可指甲一会儿打在水鉴边缘发出嘤嘤轻响,一会儿手指又撩出水花打湿来不及躲闪的布履,明月按下他的手臂,突然觉得那骨骼一下柔软了,带着微微颤抖。
“我来帮你洗漱更衣吧。”她朝他点点头。
他第一次上战场,又对医术一窍不通,他以为那次摸肠后,自己飞快成长,可以应对一切不可能,然而当那箭矢穿透身躯,他感受到手下的迟疑,那是真实的血与肉,是暖的,是韧的,是与猎杀野鸡全然不同的触感,是屠戮的恐惧。
就连明月也差点以为他无所畏忌,可他毕竟是位公子,在这之前,他锦衣玉食尊优高傲,就算是杀人,也有人代劳,绝对不需要他来动手,不,他不会杀人,连代劳也不会……
明月为他换好外衣,将一脸灰、几点红洗掉,故作轻松道:“几日未见你的真面目,今日忽而觉得顺眼了。”
小白却没有笑,淡淡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三月三十。”
“应该记着,我是不是杀人了?”
“不。”她摇摇头,“是我没有考虑周全,是我自作聪明,一切皆因我……”
小白摊开右手,端看着掌心那枚桃木锁:“听说他从前也是个士家庶子,可惜家道中落,不得不出来参军,有个弟弟还在临淄,叫易牙。”
“等回到临淄我与你一起去寻易牙,别担心,没有人会怪你,若是一定要怪,我替你顶着便是。”
“胡说,哪有女子在前面顶事的?”
“现在就有了!”
小白轻叹了口气,桃眼中也看不出表情:“我们齐人民间有一种说法,人死之前若是一口鲜血喷在谁脸上,那这个人便是沾上了邪祟,这邪祟极不吉利,这个人最终也会不得善终。”
“你信这个?”明月反问他。
“不信。”他答。
“我从不信这些。”她最后摊开他的手掌,反复擦拭,“命运永远在自己手中,与那些个猫七狗八的有何干系?”
他终于露出一点笑,点点头。
放眼天下,哪个人不敬鬼神?就算王族诸侯也无一幸免,她确是例外。
也不意外,她总是个例外。
见她手中摩挲着方才剪下的那一截箭,他问道:“在想什么?”
方才慌乱中一时没有想起,觉得这箭翎熟悉,此刻她终于记起从哪里见过这样的箭:“这一箭是小良射的。”
“你这么了解他。”
“你说……若是我们赢了此仗,他们会怎么样?”
“若如侥幸逃了,应该能保条命,若是被抓……”他眼中闪过那再熟悉不过的白衣少年,谦和面容下时而有他看不懂的冰冷,“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可他们也只是为了生存,只是为了多一点的黍稷、药材和布匹而已。”
“你在担心他?”
“我只是想他有阿爹阿娘,还有阿姊,都在等着他回家,大良还有查克云……”
“天下黍稷稻米就是这些,遇上旱涝还会减收,他们想要没有错,可他们吃饱了,中原又有人会饿死,谁又有错呢?”
话说到这里,空气有了静默。
片刻后,松弛下来的肩膀有丝丝抖,“好冷。”他说。
“那我去拿炭来。”
她撑起一只腿,还没跪稳,手臂被人从一侧斜斜一扯,迎头倒在小白肩头,随即肩背被紧紧环住,“炭火不管用,有你就够了。”
她挣扎了一下,却发现那怀抱力气惊人。
“你若不想让他们死,我们一起想办法把他们救下来,只是此刻,不许再想他了。”
“我才没有!”
“没有?那就好,谁也不许想……”
那怀抱有些幽幽的冷,奇怪的是,她却觉得周身滚烫,像烤了火一般,此外,她还意外地很听话,似乎真的没有再去想大良小良,也不曾去想其他任何该去想的人。
三月三十……
也许不是因为一个叫易兵的人死在他们眼前,而是因别的什么,应该被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