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能让明月安心休息,白帆在药剂中加了几味安神助眠的药,明月这样一躺,便是一天,醒来时,已是翌日夜半,她翻了个身,觉得周身轻快不少,想要起来去看小白。
这一翻身,才察觉胳膊动不了,低头一看,差点涌出眼泪来。
小白伏在榻前,头正枕着她的手臂,他紧紧阖着眼,一双睫毛细密有秩,筛落一剪烛光,在眼下投出斑驳的弧影,若不是眉心锁了痛苦和愁绪,若不是唇色淡白疲惫,她会以为他只是沉沉睡着了,可他的一只手还在身下,不用想,一定是在护着伤口,腹部本来有旧伤,如今又挨下一刀,身上还留着化骨散的毒,一想到自相遇来的种种,明月心中百般滋味,她转过头,咽下泪水,轻轻抽动他头下的手臂。
白帆给小白服用的解药里也加了些镇痛的安神剂,所以明月这般轻之又轻的动作根本没有吵到他,他只是煽动了一下长睫,摇碎了眼底烛光,又继续沉睡。
明月起身将他扶上床榻,因怕牵扯到他的伤口,每一个动作都格外小心,又格外费力,待到将他整个人放躺到榻上,自己也虚弱地出了一身汗,跪坐到一侧。
是夜寂静无声,只听到榻上之人粗喘的呼吸,她贴近细听,才分辨出断断续续几个字,丫头……丫……头……
“我在。”明月轻轻捋了捋他额角的碎发,明知他此刻是无意识,仍然郑重握过他的手,“我一直在呢,睡吧,我守着你……”
她就这样将那一把修洁的手指握在手中,一握,就握了数日。
这日换过药,他依旧清醒了一阵,和前几日一样,开口就问她今日吃了什么,虚弱之症有没有好转,明月笑着坐在一边,自盆里撩起一捧水,将手中的帛布打湿,然后照旧为他擦着脸,没有向往常一样回复他的问候,而是讲起外面的春光。
“前日下了一场春雨,绵绵下了一日一夜,到了今日已经暖的不用穿夹芦花的夹袄了,杏花已经快落了,叶子抽了嫩芽,梨花和桃花倒是开了满山,野花野草也纷纷争着抢着出来见人,粉红黄紫,甚是好看。”
他点着头,知道这是因为他不能活动,怕他闷,所以才讲给他听的,他也很配合,时不时问她有些什么野草,又开哪些野花。
“野草有绵茵陈、马齿苋、鱼腥草、车前草……野花有黄花地丁、紫花地丁……都可入药……主治皆不同……”
见她三句话不离本行,他忍不住要笑,可她认真的样子又让他笑不出来,仿佛她对的不是自己,而只是一个普普通通需要医治的患者,思及此处,他眼底渐渐暗淡,目光不自觉从她身上飘走,飘去窗口一道倾泻的日光上,想到一个他不愿意想起的人。
“婉儿姐姐已经随世子回临淄去了,此战得胜,齐公要大加犒赏,世子赶着回去复命,我让婉儿姐姐也一同回去了,她给我捎了信要我好好照顾你。”
“端毅打了野鸡回来,本来要给你做红焖鸡,是我不允,你才好转一点,怎么能吃这些大油大肉,改炖鸡汤了,还有些烫,一会儿喝。”
“哦,这里有一点农家打的软饼,我看很软又易消化,就给你留下了,你一会儿也吃一点!”
“还有,那些鸡肉我分给你的属下了,他们整日为你卖命,你不用给他们吃肉的吗?他们吃肉的样子,简直比阿福还夸张——”
“喂!”他满脸不满的神情,话说出嘴却还是气若游丝,“以后不要贿赂我的羽都卫……”
明月撇撇嘴:“你那些羽都卫是怎么训练的?自从我分了肉给他们,一个个现在对我简直俯首帖耳,听话得不得了,啧啧啧,这样怎么行,如此小恩小惠就叛变了,以后怎么得了!你得好好训教训教!”
“俯首贴耳?”小白吃惊,“如何俯首贴耳朵?”
明月起身去拿案几上的鸡汤,由于脚上包着麻茧,走路有些一高一低,小白盯着她的背影,感觉伤口此时疼痛难忍。
“我吩咐他们去给世子和婉儿姐姐送信啊,安排他们去采买药材啊,还派他们——”
她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刻意笑盈盈:“总之,十分俯首贴耳。”
她坐下来,搅动着手中调羹,似有所思。
“哦——”他拉个了长音,尾音微微上挑,当做没有看到她那一刻的迟疑,“那还不是因为我是你的情郎!”
她瞪圆眼:“下次下刀最好在你的嘴上,否则你这没正经的毛病可是改不了!”
“人人都知道我公子小白是什么名
声,我又何必改呢!”他偷瞄着她的表情,然而她好似没什么特别的神色,专心滴了两滴鸡汤在手臂试试温度。
“不烫,正好趁热喝。”
日光倾照于她的侧脸,苍白中透着疲惫,却是少见的温柔光色,小白享用着暖融融的鸡汤,忽然有一刻恍惚,这一刻他起了贪念,想把她永远留在身边的那种贪念……
窗棂上有一处暗影,很浅淡,却好似坚定不移,明月背对着那处暗影,从始至终不曾发现。
影子落在小白的视线里,却像一把黑色的匕首,那匕首不锋利,却淬了毒,软软滑进他伤口里,掏进心肺里,一下扎得他不敢呼吸。
“你怎么了?”明月见他脸色一阵白一阵青,局促不安起来。
“没事……就是伤口又有些疼……”
“你等一下,我去给你拿些镇痛药。”
“别去!”
他拉下她的手,扯过她还未来得及转去的视线,又拉近了一些,她本来脚下就不稳,被他反复拉了两次,更是摇摇欲坠,脚步一乱,扑在他胸口。
他痛得发了一声闷响,然而心是甜腻腻。
“对不起对不起……”连连道歉,“我弄疼你了……”她紧张地不敢触碰他身体任何一处,生生端着两只胳膊,只有头埋在他脖颈处,满满淡淡沉榆香气。
“你不是说可以答应我两件事?”他将她肩膀环在怀中,视线落在窗棂那略有所动的暗影上,“我现在就想许第一件事。”
“现在?”明月抽了抽身,却发现他此刻臂力惊人,似乎全身仅有的力气都集在一处。
“这样就好,不要动。”
他的气息扑在耳边,暖如春风吹开一树杜鹃,而她恰走经此处,花瓣飘飞,正落在她耳畔,痒痒撩开她的面纱。
她就这样站在这树杜鹃花下,静静擎接着迎面扑落的五光十色,暗香浮动,春风摇曳,她迷醉其中。
门廊上,卫无绝走上前来,轻声喊了声“公子”,吕纠拂了拂衣袖,转身在端毅警惕的目光里下了楼梯。
窗棂上的暗影不见了,小白松了松手臂。
明月探出头,闷出一脸滚烫:“我去拿镇痛药了……”
小白放手前最后握紧了一刻:“你派羽都卫去找查克云了对吗?”
明月别着头,没有看他。
“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你别再执拗,我替你挡下这一刀,是我情愿,不需要你回报什么,我也不希望你,再为此事付出不必要的代价。”他犹豫了一下,“我本不想告诉你,但是……怕是所谓的偷袭,背后另有他人指使,没你我想的这么简单,所以,我们已经尽力了,并不亏欠谁……”
她愕然回眸:“你是说……”
“放下吧,大良小良已身没黄土,死者已安然,生者尤需生,他们的命不是白白陨落,我相信北戎与中原之间,至少十年,甚至二十年,不会再有战争。”
愿生于太平年岁,生命皆被珍视,百姓幸而歌之。
不知为何,明月心中骤然想起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