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忽拿过手边一盏茶,轻飘飘,略有凉意,他搁下这边手中的竹简,刻意放重了声音,身后的婉儿从失神中醒过神来,上前将茶斟满。
“在想三公主?”姬忽摇着重新温热起来的茶盏,见她的样子似乎是真的关切。
“公主现在腿脚不利,我想着……打算过去跟着伺候,还……没跟世子商量……”
她绝口不提三公子的事,倒是瞒得严严实实,与二公子出奇一致。
姬忽继续把玩着手中的青铜茶盏,很认同地点头:“你是公主的婢子,理应随她去伺候着,我也准备了些药材吃食,差人一并送去,这一路荒郊野岭,你一个女子独自出行多有不便。”
“还是世子想得周到。”婉儿抬起头,触及姬忽的视线又立即收回。
最近每每与他独处,她越发不敢直视那凛冽的目光,有时明明温和笑着,却像极了绵里藏针,她越想把心事放的隐秘,那针尖越要挑进深处,明月、三公子、查克云、大良和小良……虽然她有心将这一切倾诉,可理智告诉她还不到和盘托出的时候。
“你一会儿过去瞧瞧东西准备得如何了,我怕他们笨手笨脚弄的不合明月心意。”他收回目光,装作不曾注意到她的躲闪,捡起方才手边的竹简,呷了一口盏中茶。
婉儿如获赦免,心头松了几分,当即就领了命:“我这就去看看。”
“哦,对了,再过两日是明月的生辰,我另再备些东西,你一并带去吧。”
她连忙应下,脚步急促地走出大帐,并没有听到身后姬忽暗暗放下了杯盏,动作沉重而缓慢,向身后轻唤了一声“出来吧”。
屏风后,走出一位中年男子,也未施礼,思虑凝重的一双眉眼由近及远,最终停在已然落下的帐帘处,缓缓开口:“世子,果如你所料,这女子不是三公主的婢子。”
三公主的生辰在八月,如今却是三月天,贴身婢子怎么可能会不知?
姬忽将手中竹简又摊开半卷,继续看着,仿佛这样能遮掩起自己眼底的那一丝失落。
“世子,不如我派人盯着她,定将她背后的主使挖出来!”祭足转过身,他才来与姬忽汇合不久,就在前两天,还带来了郑国其他几位公子的消息,其中就有公子突频频拉拢郑国几位大夫的书信往来,还有公子子亹悄悄送给高渠弥的一封密函。
沉默了片刻,他起身理了理衣袍:“夫子,这件事就交由忽儿自己来处理吧。”
婉儿走出世子的帐子,在临时扎建的大营里东一头西一头地走着,也不知要去哪里查看世子准备的东西,脑子里想的全是今日自己帐子里的突如其来的“家书”,谁送来的?又是怎么知道她在此处的?她又该不该按照家书说书去做?
她想得入神,自己走到了大营偏僻处还不自知,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女子声音:“大公主?”
婉儿一惊抬头,看见杂草丛生的矮坡下蹲着一个身影,随即四下张望低喝道:“怎么是你?”
那女子见了婉儿,一跃起身,欣喜至极地扑上前来,激动得舌头打结:“真的是你大公主!奴婢就知道老天爷一定开眼,定让我找到你!”
婉儿稳稳站在原地,垂着眼看着眼前这个如假包换的贴身婢子,冷冷道:“是公父让你来寻我的吧!”
小婢子猛一阵点头,又摇头,不知该回答是还是不是,只带着哭腔央求道:“大公主,奴婢求您了,我知道,您因为我做过二公主的婢子,一直都不信任我,可采桑是真心待你啊大公主,您就随我回郑国吧!”
婉儿抖了抖身下裙摆,一脚踢开采桑:“你自己做过些什么事自己清楚,如今我还有未尽的事情,还不能回去,你自己先回去复命吧,我用不了太多日,自然会回去向公父请罪。”
见主子一副决绝的样子,婢子整个人崩溃,眼泪不住地留:“大公主,你私逃出宫,主上大发雷霆,将我们一干侍奉的婢子抽了几十鞭子全都发去做苦力了!”她边说边挽起两手衣袖,“你看,公主你看,这儿,这儿,都是鞭子抽的,还有这儿!”
月色昏暗,却依稀可见细弱的手臂上青紫的淤痕,“主上只留了我一人,让我出来寻你,她抓了我两个妹妹,说若是寻不到,就……就……就将她二人活活打死!大公主——”
“公父每日朝政缠身,怎么有闲心抓你两个妹妹?”婉儿丝毫未有动容。
正埋头痛哭的采桑哭声一顿,随即又高过前浪:“大公主英明,是那……是那雍夫人——主上迁怒雍夫人,夫人才逼我来的——”
婉儿长叹一气,也就只有雍夫人才能使出如此卑劣的手段。
她终于目露悲悯,眼前的婢子虽是二公主和雍夫人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线,但也只是通风报信,罪不至此。
“采桑。”她这一声唤得毫无感情,然而被唤的人却听出了希冀。
“我以后只为大公主马首是瞻,大公主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大公主不让玩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漏给西园那位听!”
“很好。”婉儿露出一抹笑,暗夜里,梅灵觉得那本该妩媚的笑容有一点瘆人,“你在这等我,我回帐子收拾一下就回来找你。”
梅灵连连磕头:“谢大公主谢大公主……”
再抬头,婉儿已不见踪迹。
晚风劲吹,帐幔翻飞,偏僻处抖起一方衣袂,月光下闪过一道并不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若是细看,不难辨出,这身影正是勾起唇角的高渠弥。
婉儿回到帐子,先收拾了随身物品,觉得应该给明月书信一封说明原委,于是提笔草草书了两条竹片,随口唤了门口小厮。
她一直低头,听到掀帘子的声音,头也未抬地说:“把竹筒递过来。”
来人缓缓递上前去一截竹筒。
婉儿接过竹筒,用一团充了芦花的帛布封好,犹豫了一下,又换做松蜡封好:“这是给女君的书信,你知道应该送去哪里,即刻便去,路上小心。”
她依旧低着头,将竹筒放在摊过来的掌心上,此时才发现有点不对。
地上拉长的影子颀长透着孤冷,接竹筒的手指修长且干净,她立即抬头,正对上姬忽的目光。
“给三公主写信要用松蜡封口?”软糯的松蜡还未风干,捏在他手中,印出两处指纹。
“我……怕……”婉儿一时想不出理由,也没有想到姬忽会突然进来,平日里他只要出入自己的帐子,都会有人通报。
姬忽站在她面前,看着她的眼中全是思索和探究。
“你不是明月身边的婢子,你究竟是什么人?接近我又有什么目的?”
婉儿愣了一刻,才意识到原来姬忽早就对她产生了怀疑,平日里那些嘘寒问暖也只是敷衍试探。
她突然觉得自己一腔真情付得空顿无力,又想到已经因她出逃而气不可支的父亲,倍感失落,呆呆回应他:“随你怎么想吧。”
姬忽显然对她这样随意的回答完全不满意,突然不知从哪来的怒气,一把揽过她的腰,用手中的竹筒抬起她的下巴,细细将她的眉眼和唇角看过一遍:“他们什么时候如此聪明了,知道用美人计来取我性命?说吧,你是子亹的人?还是突的人?”
婉儿本来要挣扎,听见说有人取他性命,抬起头急急问:“你说的是你那两个异母的弟弟?他们要取你性命?”
她的眼神急切透着关切,姬忽从那里如何也看不出阴谋诡计。
“你不是他们的人?”他疑惑到,手下对她的挣扎却更紧了,那你是谁的人?”
婉儿想到他之前的种种不过逢场作戏,心中空落,想干脆告诉他真相也无妨,反正此时看来,世子对她根本无情,他若肯撤婚,她也不必勉为其难。
“我不是谁的人,我只是——”
“世子——”门外有人高喊,打断了婉儿还未出口的另一半话。
“何事!”姬忽不耐烦。
“末将高渠弥有要事要与世子商议!”
又是这个讨人嫌的上卿!
“什么要事?明日商议!”
“末将方才做了个梦,久久不能入睡,非要与世子商议不可!”
“行吧行吧,帐外候着吧!”
姬忽回过脸,手下猛然又是一紧,盯着她的眼睛由冷转暖,然后松开手任她抽回身子。
“我去去就回。”他转身,扔过手中的竹筒,“不管你在为谁做事,我奉劝你,凡事多为自己想想,毕竟命运在自己手中。”
高渠弥做了个梦?鬼才相信!不过不能入睡倒是真的。
他反复想着自己偷听到的那段对话,所谓的圣女居然是陈国的大公主!惊愕之余,他心中不安,早就听说祭足这个老东西为世子寻了陈国一门亲事,陈国虽然不是什么大国,可这位大公主传言因为擅于谈史论政,且母家为王室,倒是颇受陈侯喜欢,这份工于心计,再加上王室背景,此桩婚事若是一成,姬忽的将帅之才无异于如虎添翼,到时哪里还能有他和公子子亹的立足之地?
想来想去,这桩婚事不能成!高渠弥坐不住,直接尾随姬忽来到了此处,这才有了大帐外的高喊。
姬忽本来想速速解决高渠弥,奈何高渠弥一见了他直拉着他回了帐子,一路嘴巴就没停过,从天神下凡说到海君转世,直说得姬忽脑胀心烦,可面上仍是一个喜笑颜开地说,一个笑意盈盈地听,眼底各自翻涌着骇浪,仿佛下一刻若是风暴一起,狂风闪电,即刻就可撕破脸。
高渠弥算计着时间,觉得拖延得差不多了,突然话锋一转,打了个哈欠:“世子,时候不早了,我就回去休息了。”
他前脚走,姬忽后脚立即回到婉儿的帐子,然而大帐已然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