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巷无人,明月躺在青石路间,因倒下时磕到了后脑勺而眉心紧蹙,长长的睑睫微微一动,正刷在小白鼻尖,他却仿佛心骤然停跳了一下。
世间景象,旖旎春光,此刻在他眼中都黯然失色,那懵乱的眼神中只盛了眼前一人,他轻轻拨开她的发,轻轻掠过她的眼,轻轻抚着她的唇畔,口中喃喃:“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爱心泛滥,我真的,很生气……”
凉月如眉,烛影阑珊,巷子里突然多了一个颀长如削的身影,那身影自黑暗中一点点浮现,身影是白,背幕是黑,黑白分明,如一副森冷萧肃的阴阳八卦图。
遥立于远处的蒙不移,看着同样遥立于远处的卫无绝,巷子幽长,两人各自抱臂,姿势出奇一致,连怀中短剑放置的高度都不差一寸,两人看不清表情,但仍然默契颔首,眼中隐约锋利撩人。
隐至一半的端毅警惕停下脚步,此时心里终于清楚,出门时不是鲍府不知礼仪不帮着备马,而是鲍子实在明豪洞察,已然知道了二公子的出现。
小白也看到了地上那渐渐放大的一条影子,笼罩在阴影里的眉梢蔓上一丝冷,他不徐不疾地起身,揽起醉意深沉的明月,宽袖飘摆,散漫随意。
“多日不见,还未恭贺二哥哥得胜归来!”
明月伏在小白肩头,半睡半醒间“啪”地一掌打在小白背后:“死掌柜!还我的玉玦!”
玉玦……
小白面色一沉。
对面吕纠本来眼中的阴霾被她这一声“玉玦”遣散,他微微含起笑,走近了几步,想去扶一扶她的手却又停住,“此战也有三弟弟的功劳,只是……我不能替你在公父面前请功了。”
“那我要谢谢二哥哥了,帮我逃过一次责罚。”私自从征,可不是小事。
“无妨,也不是第一次了。”
是啊,不是第一次了,已记不得有多少次了,幼时形影不离的兄弟,沉稳的哥哥,调皮的弟弟,每次弟弟闯了祸,哥哥都一人担下,哥哥耿直从不说谎,公父问起来,他就只是沉默,沉默着替他挡着公父的责罚,沉默着替他挨着板子,沉默着咽下倔强的眼泪,可是从何时起,他的沉默却成了彼此梳离的理由了呢?
两人一刻沉默,吕纠视线落在明月身上:“天色不早了,三弟弟早些回去休息吧。”
小白一愣,应了一声,随即揽起明月继续方才的路。
两人擦肩,衣袂暗动,几乎同时,一前一后,揽住明月的腰肢。
吕纠在前,单臂截在她腰间,手下轻飘飘,优雅持礼,仿佛志在必得。
小白在后,保持着不变的姿势,手下却愈绕愈紧,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风,涌进长巷,吹歪了灯笼,地上纠缠的三个影子也随之一斜,折断在墙角,晃动于青墙。
四目相对,狂风海啸,下一刻,山峦欲倾,日夜颠倒。
一触即发之际,两人环绕之中的少女身子拧啊拧,口中喃喃了一句:“小白……白眼狼……”
只这一句,吕纠突然手间一滑,小白立即趁机原地一旋,将明月整个抱起,笑对怀中人:“真真是女子难养也!”
他的笑轻扬自肆,轻飘飘排山倒海推向吕纠:“若无他事,我们,先回去了。”
他刻意将“我们”咬重,又拖长,看着脸色煞白,又强自镇定的公子纠,明明想要得意,却不知为何,像被针芒扎了一下,不知疼在哪里,莫名希望一切若只是个梦该多好……
吕纠停在原地,半晌,回身。
小白腰腹的伤口一牵一动,步伐踉跄,已经走远。
“小白。”吕纠唤他,声音明明温和,小白却觉得锋利如刀,“她——不属于你。”
小白脚下不停。
不属于?他心中冷笑,公父的偏爱不属于我,母亲的怜爱不属于我,储君的位置不属于我,“不属于”这三个字,这一生到底要听到什么时候?世间万物,林林总总,到底什么是属于我?
“小白,”吕纠完全正过身子,负手立在淡渺月色中,“你会把她送回来的,心甘情愿送到我身边的,我,等着你。”
心甘情愿?
小白心揪,除非她甘愿选择你,那我虽痛也会放手,否则,绝不放!
这夜,公子纠回了宁园,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许任何人打扰,厨子的夜宵做的是他爱的牡丹饼,可清早婢子收拾出来时,牡丹饼却一口未动。
卫无绝彻夜坐在公子的房门外,抱臂倚在游廊柱子上,今日公子与三公子在长巷的一幕,让他想起了自己在外拜师学艺的那几年。
那几年里,曾经有过一个属于他的女子,他付出过,倾心过,可那女子水性杨花,却爱上自己的师兄,转头将他的真心碾压成尘,他与师兄争过,可她宁愿选择死在师父的剑下,也不愿与他一同遁入山林。
如今,历史仿佛在他眼前重演,主角换做了公子与三公子,他想去告诉公子师父在那女子胸口抽刀那一刻所说过的话,可是,屋内又响起呜咽的箫声,曲曲折折,万分坚定。
这夜,田汶焦急地在克己苑等着蒙不移接公子回来,等了许久,特意在雍采楼叫的鲅鱼丸子汤热了几番,眼看着圆润的丸子都要散碎了,还没有公子的消息,他一声吩咐,抓了条披风,决定自己出宫去看看。
还没走出房门,听见守门的婢子大声喊着:“公子回来了!回来了回来了!”
来不及解下披风,田汶一溜烟跑出去,远远见公子怀中抱着个什么东西,那东西沉乎乎,曳得公子走路一踉一跄,走近一看,他振臂惊呼:“天呀,是是是……是那天救公子的小哥!”
“天呀,你你你……你们饮酒了!”
“她她她……要在这过夜?”
他的惊呼一浪高过一浪,小白看他慌张惊悚的样子,早已习惯,但还是忍不住要与蒙不移对笑,又想起蒙不移来的这几个月,从没笑过,大概是不会笑,只好对着怀中沉睡之人笑,边笑边向内庭走去。
“阿汶,今晚加一床被褥,明日早食备两人份!”
“啊啊啊啊?”田汶掏耳朵,没听错吧?不是准备一间客房而是加一床被褥!天呀!我的公子呐!
蒙不移跟上前去,田汶这才想起来:“公子你可是受伤了啊!不移,你怎么能让公子驼这么重一个人呢?快去帮忙啊!”
蒙不移却像没听见,仍抱臂跟在后面,并不上前插手,直到小白进了内间,他从外将房门一拉,挺身立在门口,宽阔的胸膛将匆忙追上来的田汶拒之门外。
“你这是干嘛?”田汶探头探脑。
“公子要休息了。”不移一脸正色。
“她要在这休息!!!”田汶挤眉弄眼。
“公子让你去准备被褥。”不移不容置疑。
“哎,你到底和一伙儿的?”田汶迈步,又被横刀一挡。
“公子。”完美的答案,“你不和公子一伙儿?”有力的质疑。
“你——“田汶一甩头,气哄哄立去他一旁。
过了半晌,房内没什么动静,蒙不移回头叹气,小声嘀咕了一句,拾阶而下。
田汶低声喊他:“喂!上哪去?”
“回去睡觉!”不移伸了个懒腰。
“你可是公子的护卫!”田汶跺脚。
“所以你守在这,随时喊我。”不移摆摆手。
“那你刚才说那句话什么意思?”田汶疑到。
“哪句话?”不移继续前行。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田汶回想着他在叹气时候,小声咕哝的那一句。
不移停下了脚步,抬头望着夜空:“没什么,我师父说的。他杀了我最爱的女人,拔剑的那一刻,对我和我师弟说的。”
蒙不移语气平静,说着挖骨噬肉般疼痛的往事,却像是说着:“嘿,你看今天月色不错!”
田汶愣了一刻,不知要继续说些什么,在衣袖里搓着手,好半天,蒙不移的背影没有动,这让田汶有了一瞬错觉,也许刚才说的生死之事只是自己一个荒诞的梦,他真的只是在欣赏月色,说着:“嘿,你看今天月色不错!”
然而那背影微微一动,说了句让田汶记了一辈子的话:“人生不在长短,只在值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