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论道的主题是“纵横”,整个过程和平常一月一次的论道没太多不同,不过就是齐公抛出问题,晚辈这些公子公孙一一作答,最后众位大夫作评价。
太子储儿自不必说,身为储君,他的回答一定会是最高屋建瓴;公子纠也是妥帖,毕竟是齐公偏爱的公子;公孙无知总是还可以进步,这位侄儿也颇得齐公宠爱,好歹要给三分薄面;公子小白就不太稳定,认真起来,那论断可让众大夫瞠目结舌,半晌才反应过来瞄着齐公的脸色赞不绝口,顽劣起来,甩出“我不知”三个字,常常令诸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品评。
齐公齐禄甫正襟危坐,一副不怒自威的仪态,他看了看座下,一众规规矩矩跪坐的人中,一眼便扫见伸着两条腿坐在那里的小白,他并不知小白受伤之事,此时只觉得他失礼失仪,眉心一紧,清咳了两声。
对面的大夫高傒立刻给小白使眼色,可小白笑意盈盈看着高大夫,就当没领会对方的挤眉弄眼。
齐公也没有面露不悦,只将视线转而向着公子纠:“北戎一战,大齐得胜,这是我齐郑联军的作用,世子忽功劳在上,可是我纠儿也是功劳不小,说吧,想要什么奖赏?”
吕纠揖礼道:“大齐平安,百姓安康,已是对纠儿最大的奖赏,孩儿哪里还需要其他什么赏赐?”
齐公终于露出一抹笑意:“赏赐还是要有的,否则旁人要说我赏罚不明了,这样吧,之前出征之时寡人予你的金丝软甲就赠与你了,日后希望你可以为我大齐立更多的功劳!”
吕纠一诧,随即领命:“谢公父!”
太子储儿眼神阴鸷鸷地扫着公子纠,想他上次随着公父出征,也算有功,怎的只赏了他什么珠玉器皿,也不见将这金丝软甲赐给他。
座下众人也皆是一惊,金丝软甲是何等珍贵之物,何况还是主上少年时,父亲庄公赠与他的,主上多年视若珍宝,今日这一送,不知是何深意……
“公父,孩儿还有一个请求。”吕纠端端正正跪着。
“哦?尽管说来。”
“北戎一战归来之时,公父曾命鲁国大夫犒劳军士,鲁国夫子对战事不了解,分发犒赏按照各国封侯次序,将郑国排于最后,着实不妥,怕是世子忽会怨嫉生恨,影响了齐郑联盟,纠儿想,郑世子英才武略,郑国与我大齐也是盟国,若是两国能结莲蒂之好,那岂不是强强相并,也不失为纵横的上上之策,还能解开此次犒军之怨结。”
广袖相揖,正好遮住吕纠微微低垂的眉眼,锋芒在暗影下一闪而过,淡逸的双眉仍然如画如翎,山水漆墨一般,透着隐隐淡泊中的锋利。
一左一右的太子储儿和鲍叔眼睫纷纷一动,动作莫名一致地拈起茶盏,轻轻晃了晃,抬头喝下一口时,鲍叔装作不经意扫过对面的太子储儿,太子储儿却只是把玩,表情不动声色,也没有要品茶的意思,然而眼中此刻已然寒光熠熠,像是藏了把刀。
二公子这一招着实走得妙不可言,与郑联姻,自不必说,齐国可与世子忽匹配的人选,非齐公的二公主文涟不可,公主文涟绝世佳人、古今国色,且通今博古,出口成文,因此得了个名号为文姜,她与太子储儿之间暧昧不清的纠葛已经很令齐公头疼,故此主上聘娶了宋女给太子,二公主的婚事却还是没有着落。
此外,郑国如今是当世“小霸”,郑国国君郑寤生更是当今天下颇有政治手腕的一代君主,从平定胞弟共叔段之乱,到繻葛之战大败周王室军队、射中当今天子的肩膀,郑国已经成长为诸侯中举足轻重的一个,世子忽将来必定要承袭爵位,和他联姻,齐国无异于如虎添翼。如今二公子这一个“莲蒂之好”,不仅解决了主上头疼的家务事,又将齐郑联盟合深纵横,棋高一招,不可言喻。
齐公笑着摆手:“纠儿起身吧,你这是在为为父分忧,也是为国家考量,怎么能算作是请求?寡人也是正有此意,你倒是知我心了!”
“纠儿妄自揣测上意了。”吕纠一揖到底。
“无妨,此事寡人自会安排,纠儿有心了。”齐公语气平淡,再看着小白歪歪扭扭的坐姿,不经意好似吁出一口气,“小白,你呢?”
小白揖手,一副“我自不如二哥哥”的表情,笑着答到:“回公父,纵横之策乃天下大事,小白愚钝,见识短浅,确实不知捭阖之道。”
他话一出口,齐公脸色一沉,气也不是,忍也不是,看了眼身边的宫人保德,起身一转而去,只留下一句隐隐的“竖子不可教也!”
小白也起身,打了个哈欠,口中含糊:“奔波了一路,都还没歇息过来,起这么个大早,啧啧啧……”看了眼神色各异的大夫和几位哥哥,嬉笑到:“公父都走了,你们还做戏给谁看?都散了吧!”
大夫高傒怒嗔着一张脸,大夫国懿仲仿佛没听见,鲍叔沉默,不经意间与公子纠温润的笑容一触,大夫管至父与太子储儿相对而视,最后,太子储儿甩了袖子起身,眼中冷漠孤傲,迷离瞥着公孙纠:“说的也对,做戏确实没人看了,回了!”
几人走的走散的散,惟独公子纠不慌不急,在廊间悠然踱着步子,朝着天青色的身影唤到:“三弟弟。”
小白停驻,回身的一刻,脸上挂上朦胧笑意:“二哥哥唤我何事?”
吕纠走近,手指在小白衣襟处理了下,轻拂去他肩头的一根发:“我与你说过的事情,不知你考虑得如何了?”
小白张口,眨眼睛:“二哥哥说过些什么?小白不曾记得了。”
吕纠微一垂眼,抬起头,温润含笑:“她可是有犯头晕之疾?”
“头晕?”小白眼睛转圈,很费力在想,“没有啊,昨日我们睡在一处,不曾见有什么头晕之疾,今早起来胃口还很好,还吃了半只红焖鸡。”
吕纠的手一顿,不经意落下。
“二哥哥,你若没其他的事,我先回去了。”小白捂着肚子,“我还是病人,得多休养。”
他慢吞吞转身,瘸瘸拐拐消失在下一处拐角。
卫无绝跟上来,低声耳语到:“公子,听说今早明月姑娘犯了头晕。”
吕纠眸子一沉,释然后,眼底像星辉碎裂:“知道了。”
廊下几个婢子在窃窃私语。
“听说昨晚克己苑可热闹着呢!”
“你是说三公子?”
“可不是么,三公子宠幸了女子!
“就三公子的性子,宠幸女子有何稀奇?”
“这次不一样,听说是个郑国的婢子,还是世子忽身边的。”
“郑世子身边的人他也敢动?”
“我有个同乡的妹妹,就在克己苑,听说两人一夜旖旎,到了清晨还不罢休呢!”
“那三公子当真能纳了她做侍妾?”
“不仅是侍妾,听说三公子对她颇为不同,怕是这女子手腕心机深厚,奔着公子夫人的名份去的!”
“天呀!这女子怕不是乡间野下爬床的红女吧,听说红女榻间功夫了得可使男人神魂颠——”
婢子一抬头,游廊之上,凛凛白衣无风自动,那双眼,眼底星星红斑,像极了高寒冰雪之处嗜了血的怪兽,利爪裹携着万年寒气,咝咝抓来。
“公……公子……”三两婢子瞬间失语,身子在明明温暖的天气中瑟瑟发抖,下人随意议论主人,轻则掌嘴,重则笞刑。
卫无绝立即上前怒斥:“还不快滚!”
婢子们抓了救命稻草一般,连连应声转身,脚下已准备好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二公子眼前。
“慢着。”清冷平静的声音,被翻飞的白衣覆上一层沙哑,“鞭笞二十。”
无绝一怔:“公子……”
公子向来对下人宽厚,从来下人犯了错,他都是一笑置之,今日,一个议论主子,非议的还不是他自己,他却用了最重的责罚。
吕纠看出无绝的迟疑,转身向游廊深处而去时,加了一句:“全部。”
他的背影孑然独立,长袖下,右手缓缓握成拳,一丝烟柳般柔软的长发,穿过修长的手指,幽幽散着药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