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九敲开安远办公室之前做了很多心理准备,赵宥明主动请缨,被她拒绝了。
她回以他一句话:“只要你不说,他就不会知道你也牵扯进来了。这虽是公事,但对我来说,更是家事。我无法改变这个局面,也无法掩盖或是弥补他的罪行,但至少,允许我这个女儿稍微尽点孝道,跟他真挚地交谈一次。”
安九这段时间每日每日浑浑噩噩,能不回家就不回家,能逃避和安远的相处就绝不会多说一个字。
她对赵宥明说,她已经不可避免地要重重伤害他的心了,所以只能在审查来临之前,好好说说她的心里话了。昨晚上她想了一夜,说到底,人总会犯错的,只是安远犯的错太大,已经无法补救了。其实他一直都不是她心中所想象的超人,他一直都只是一个普通中年男人而已。
听完安九的想法,赵宥明只觉得有钱姐姐是太爱爸爸了,他以为是安远这事给她带来的冲击太大,她至今没缓过神来。
可事实呢,真是那样吗?
并不是的。所有坏事情、坏结局在事先都是有预兆的,认真想想,都是有迹可循的。
安九只是太依赖于想象中的父亲了。即使他工作忙不陪伴她,即使他冷暴力逼得妈妈愤然离去,她也依旧认为他是沉迷工作、太优秀而忽略了儿女私情。
她以前也看到了他的冷漠和虚伪,也明白他的虚荣,但她总会自我麻痹,总会为爸爸找借口。
安九向来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而这本该是优点的品质却成了她的致命弱点。但凡谁对她有一点点的好,她就牢牢记在心里,想着日后涌泉相报。她总对自己的要求太高,而对其他人过分宽容。
以至于无论在爱情、友情,还是亲情中,她总念着那些人的好,而忽略掉一些坏的东西。
她对安远就是这样,她时时刻刻记得自己要对爸爸感恩,她不仅不怨恨爸爸气走了妈妈,还会被爸爸偶尔的关心感动。
事实上,安远对安九的关怀真的也只能用“偶尔”这个词来说明了。尤其是在安九妈妈远赴意大利之后,他对女儿的态度就像是对待一个商业机器,除了物质上的给予,他几乎没给过她什么精神支持,就连知道她常换男友,听闻女儿“私生活紊乱”时,这个中年男人也只是一摆手,说一句“随她去吧,她也是个成年人,自己应该要知道分寸”后,就又继续忙活他的工作去了。
而安九在心中所认为的那些“爸爸教自己商业道理、辛苦照顾自己……”,其实只不过是她的误解而已。安远本性是十分自私的,赵路曾经劝过他,别对小九要求那么高,女孩子用不着那么强大,只要善良纯真就好了。
连赵路都看出来安远只是把女儿当成一个巩固自己商业地位的工具人了,安九却看不透,或者,她也看透了的,只是不愿接受而已,所以宁愿选择不相信,习惯美化爸爸的形象。
安远在外人面前夸奖安九,也从不是因为感到自豪与骄傲,他只是单纯想要炫耀。在商业圈里,那些与他交好的老总的千金,极少能有安九这个成就、这个本事的。
安九对安远的滤镜太厚了,她说,自己认为爸爸是最伟大的男人,而实际上,她心中所崇拜的那个“最伟大的男人”压根就不存在,那只是她以爸爸为原型而臆想出来的一个男人。
在她臆想的世界里,爸爸对自己是关怀备至、温柔体贴的爸爸无论做什么决定都是有他的道理,她只需要理解并接受就可以了爸爸对她冷漠,她只会认为是自己做错事了,然后想尽办法讨好他……
在她的想象中,爸爸的形象与现实中的差别太大太大了。也很难说,安九究竟是真的太依赖于自己的想象,还是心里早已看透了爸爸的真面目,但不愿意接受,这才想象出了一个完美爸爸来弥补自己父爱的缺失。
我想,大约会是后者这种情况。所以一开始赵宥明给她看安远的种种劣行时,她虽惊讶、无法接受,但并未提出一丝质疑,更没替爸爸做任何辩护。
其实她的无法接受,也并不是她百分之百信任爸爸,只是因为她想象中的爸爸的形象,一下子就被这事给弄毁了,她给自己营造出的安宁幸福也被打破了。
通过近四个月的时间,安九可能是清醒了,她慢慢接受事实、静静调整情绪,默然看着赵宥明等人调查爸爸。
她独自隐匿于黑暗中难过、痛哭,是源于她对他失望的情绪。完美爸爸与现实爸爸的碰撞,撞出了她更深层次的思考,更大地拉开了父女之间的距离。
人之所以会失望,就是因为期望太高。
……
安九敲门,里头说了声“进”,她捏了捏手心,用手指肚抹了抹冒出来的薄汗,用尽全身力气绷直身子走了进去,姿态依旧那样骄傲优雅,就像平时安远带着她出席各种聚会时那样。
她进门并没找地方坐下,而是静静地观察起了安远。
她有多久没这样直视爸爸的眼睛,仔细观察过他的动作及容貌了?久到她自己也记不清了,好像自从她管公司事务起,她就很少花心思单方面地讨好爸爸了。
她不主动,安远更不可能主动,一来二去的,其实就算没发生安远犯法这事,他们父女也早已渐行渐远了。
安远看女儿呆呆站着,也不坐下,也不跟自己打招呼,停止了发消息的动作,微微侧身从左边的抽屉里拿出来了个小盒子,起身走到安九面前。
“呐,我给你提前准备的生日礼物。过几天我可能就要去出差了,怕来不及陪你过生日,就事先给你买了。”
安远握住安九的手,把酒红色小盒子塞给了她,“我先前看你朋友圈,看你喜欢雅诺的珠宝,但我也不知道你到底喜欢项链还是手链,那天在洪伈城专卖店看到了这个银手镯,想着我的宝贝女儿这么漂亮,戴着肯定好看。”
说完,他还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这种亲密的举动,安远平常是很少做的。这样的话,也是很少说的。更别说特意跑去专柜只为买礼物的行为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有一种强烈的不安在安九心中漾了开来。
她收下盒子,回握了一下安远的手,“谢谢爸,我会好好收着的。”
其实爸爸真的是一点不了解她啊,她最讨厌的珠宝就是手镯,因为小时候妈妈也给她买过一个,只是后来再后来妈妈对着爸爸发火时,被她当成发泄物摔碎了。自那之后,她就拒绝任何戴在手上的饰品了。
“你快打开,戴上看看喜不喜欢,不喜欢的话我再给你换别的。”安远按住安九欲把盒子放到桌子上的手,语气淡淡的,声音也没什么起伏。
爸爸什么时候还会关心自己喜不喜欢了?
安九虽然疑惑,但还是照他的话,把那盒子打开,拿出银镯子戴上了。
身为雅诺珠宝的粉丝,这款莲花镯她是知道的,是最近推出的新款,并且可以让客人的自由定制、设计。
安九不喜欢镯子,也就没太仔细看它,戴在手上晃了两下,草草地给出评价:“嗯,质地很好,光泽也好,我很喜欢,谢谢爸。”
安远盯着那镯子,脸上浮现了些笑意,“你喜欢就好,那就好好戴着吧,果然很配你。”他又抬手,摸了摸那镯子,并用大拇指拍了两下。
爸爸看着似乎真是很喜欢看她戴这镯子,她只好忍着把它薅下来的冲动,低声应了句“好”。
……
安九决定先和爸爸谈正事,就把此行的目的全部说了出来,全程她都未提起赵宥明和木君彦,编了个“朱鹏允落水死亡,他妈妈气不过,就去找派出所所长,告发了硕丰老总的所有罪行”的理由,把所有的调查结果全数归到了派出所头上。
意外的是,一贯以个人为中心、惯会推脱责任的安远听完竟然没有反驳,也没有辩解。整个谈话,完全和赵宥明和安九预想的不一样。
全程都是她在轻轻说着,情绪虽然尽量保证平和了,但讲到重要地方时,声音还是忍不住会微微颤抖。而安远竟只默默听着,偶尔插几句,说的还都是家常话。他看着比她情绪还要稳定,似乎早已猜到如今这个结果了似的。
谈话进行的过分顺利,安九提出派出所所长想与他单独对话,他也是一口答应了。
这很不对劲。
安九也不再当着爸爸的面描述他的罪行了,揉了揉太阳穴,停下来问他:“你是早就知道今天我会找你说这些了吗?为什么一点不惊讶,也不责怪我。”
“爸,其实你本不用在事业上那么固执的,一切顺其自然不好吗?用不法手段换来的权利与金钱,又能维持多久呢?妈妈以前和我说过,你年轻时候事业心就重,如今年纪大了本该休息休息了,为什么要做出那种事,又为什么不放过自己呢?”
安远推了推金丝眼镜,扯着嘴角笑了一下,面上却无一点笑意,一个中年男人,露出了略显苍凉的神情,对着面前的女儿叹了口气,“他们说得都没错,我认罪,这些全部都是我做的。”
而后,他又笑了一下,这回的神情不是苍凉,而是欣慰:“我不如我的女儿啊,看得还没你通透。”
“明天吧,明天我去派出所,跟他们说,你就不用掺和进来了,是爸爸不争气啊,也是我没用才做出这种错事,现在只希望你能好好的。”
说完,安远就以头疼的理由,要赶安九出去。
安九自是不肯的。眼下看来公事全部讲完了,就算没讲完,但照这形势看来,也没必要再多说什么了。
而她还有些心里话想说呢。
方才对爸爸的一番问话算是起了个引子的作用,她又接着继续讲:“您日日夜夜不停地工作,不停地追求更高的地位,最后是成人上人了,可是爸,你真的快乐吗?”
安远眸子一垂,他的面相偏凶,自带威严的气质,此时紧紧皱着眉,看着有几分骇人。
他没回话,她继续说:“你因为工作失去了妻子,疏离了女儿,说难听点不就是落了个妻离子散的下场吗?爸爸痛恨爷爷冷漠,偏心大伯而忽视了你,所以之后变得锋芒毕露,急于取得关注。我也听妈妈说过,您幼时过得并不幸福,可那并不能成为你作恶的借口啊。现在的你,和当初的爷爷又有什么区别?你们一样冷漠、刚愎自用。最后自己把亲情爱情消耗殆尽。”
“爸,身为女儿的身份,您一直是我心中尊敬、敬爱的人,我深深感谢您的养育、您的物质帮助、您的商业教导。可抛开这层身份,我以局外人的身份来看您,只能看到您冷情、凶狠如野兽般的样子。”
“您爱好权利,甚至想要成为世界富翁,我比你还要了解你自己。我如今成为大家口中的“拼命工作狂”,可其实我事业心一点都不重,我更向往简单温馨的家庭。我努力工作也只是想讨你欢心,想要帮着你赚更多钱,助你在圈里越来越有声望。”
“爸,我真的很爱您,如果不是知道您做出这种事,可能这些话我这辈子都不会说出来,可能我会继续扮演着乖女儿的角色,努力去讨好你,现在全说出来了,我对您也没有丝毫的怨恨。”
“我还想最后问一句,您有为我真正的自豪、骄傲过,而并非把我当工具一样吗?哪怕只有一次。”
安九噼里啪啦说完一堆话,语气越来越轻,说到最后一句时,声若蚊蝇,最后四个字完全是用气音吐出来的。
她本是低着头的,此时抬头泪流满面地再去看爸爸,发现对面的男人也红了眼眶。
原来,爸爸也会掉眼泪啊,安九突然想到,自己上初中那会儿,在路上贪玩被车撞了一下,虽然只是擦破了点皮,但流了很多很多血,车主带她去诊所包扎后叫了安远过来,却被他以“没关系,就芝麻大点伤而已,没那么矫情”的说辞回绝了。后来安九回家故意找他哭诉撒娇,却得到一阵严厉的责骂。
原来,爸爸是真的对她那么不好。
微风拂过青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