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底谢瑛将白砂糖的分红送到叶家,叶锦夕还有些意外。
谢瑛说了方叙去投军的事。
叶锦夕愣了下,然后点头,客气道:“这种小事,二公子随意差遣人送过来就行了,犯不着亲自跑这一趟。”
谢瑛看她一眼。
“不一样?”
叶锦夕又愣了愣。
她想说您身份尊贵无需纡尊,但随即想到方叙何尝不尊贵?人家都屈尊这么久了她都没说什么,突然客气起来反倒是显得有点虚伪矫情。
也不知道为什么。
明明都是世家公子哥,跟方叙相处她毫无压力。换了谢瑛,她整个人都不自在起来。
她又看了看这位谢家二公子,想,大底是谢瑛太过清冷高不可攀,突然从云端降落凡尘,有点崩人设的意思,她着实是不那么习惯。
谢瑛不知道她丰富的内心活动,又道:“我打算将白砂糖创始人的身份公布于众。”
叶锦夕先是敷衍的点点头,哦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白砂糖创始人,不就是她?
她神色愕然。
叶常安和赵氏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叶锦夕问,“为何这么突然?”
谢瑛静默了一瞬,道:“陛下已闻此物,欲召家父回京述职。”
其实陛下早就有这个打算,只是拉不下脸面,所以才给自己的亲妹妹长乐公主透了信儿。长乐公主虽对兄长早年做的糊涂事很是唾弃,但见兄长的确悔悟,便大发慈悲的派儿子方叙前来做说客,也是顺便历练历练。
然而明阳大长公主可是个气性儿大的,轻易不肯原谅皇帝侄儿,硬是托着不肯回京。
皇帝自知理亏,也不敢硬来。
于是方叙就在沧州一呆两年。
白砂糖的出现,是个意外,但不妨碍在沧州这个地界,成为谢太守在职的最大功绩。尤其是,谢瑛已经开始筹划以此和外族进行商业往来,换取外族宝马良驹。
有了宝马,大周的军事力量就会更上一层。
于国而言是何等贡献,自不必说。
这么大的功劳,皇帝怎可能还让谢太守这个表弟屈居沧州?肯定是要召回京城。
但白砂糖的创始者,是叶锦夕,这份功劳,谢家不愿独吞。
叶锦夕很快反应过来,试探道:“你的意思是,让我们全家都跟着去京城?”
“是。”
谢瑛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白砂糖若流入京城买卖,销量必然更高,所以必然要再建作坊,且规模较于东郊至少扩建一倍。届时,便以你的名义,或者令尊的名义建造。”
叶常安立即摆手,“那可不成”
属于女儿的功劳,他怎么能抢?
叶锦夕则沉思。
去京城她倒不是没想过,关键在于将来她哥会试上能否考中前三甲。若能中前三甲,便可直接入翰林。若普通进士,则随即分配地方官。
虽说她哥前几次考试都名列前茅,但会试的学子都来自全国顶尖才子,竞争更大,便是叶鸿远自己都无法肯定的说自己一定能考中前三甲。
若不能,他们就得搬家至她哥上任之地。
而且至少那也在两年后了。
如今谢瑛突然让他们去京城,这么大的事,叶锦夕也做不了主,便看向父母。
赵氏虽说在大富人家呆过,但也着实不擅长和谢瑛这种高岭之花打交道,遂看向丈夫。无论如何,丈夫才是一家之主。叶常安顶着压力,道:“小女既已将白砂糖的方子交由公子,便由公子安排就是。”
叶常安出身平民,向来很有自知之明。最大的期望就是两个儿子好好书考取功名。女儿研究的那个白砂糖,惠民惠利,他与有荣焉,却也不希望女儿名声大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们这等平民百姓,没有背景靠山,若是风头太过,易遭反噬。
去京城嘛,这事儿顺其自然就好。
若是方叙在此,听了这话定会心一笑。毕竟他跟这家人接触得多,也多少了解一些,知道这家子朴实,没什么野心。谢瑛来得少,且都出于公务,就算有那么两分了解,也仅仅针对叶锦夕。听了这话,倒是有些许意外。
要知道,有了陛下授意,在京城建造糖作坊,得到的利益可不仅仅只是金银。这一家子虽是普通百姓,却接触过达官显贵,多少也是有些见识的,不可能想不到这一层。
这么大的馅饼砸下来,绝大部分人会被砸得晕头转向,得意忘形如登云端。小部分人不动声色,却会忍不住心生向往沾沾自喜。最难得的,便是全然无所谓,将这块馅饼让给他人,只求简单富贵。
叶家显然就是最后这万中取一的这一类。
谢瑛心里对这家人又高看了几分,神情也柔和下来。
“与番邦的交易还没谈妥,纵然交易达成,签署条约以及货物运输至少也要半年以上。再加上气候等因素,差不多已近年关,那时朝廷才会下达升迁令。”
也就是说,就算入京,也是明年的事了。
他看向叶锦夕,“有陛下诏令督建作坊,不会有任何人敢于冒犯。且待与番邦交易达成,你也是大功一件。女子不可为官,但可推恩其父。”
简而言之,去了京城不但可以名利双收,她爹还能沾她的光一下子从贫民升级成官老爷。
叶常安听得目光睁大。
原以为是个大肉馅饼,却不想是个金馅儿。
他被金馅儿砸中,好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随即谢瑛又砸了个金馅儿饼,“令堂亦可册封诰命。”
赵氏:“”
叶锦夕懂了。
谢瑛今天是特意来给他们送馅儿饼的。
“二公子既如此说,想来已有妥善安排?”
简单的说就是来通知他们家一声,让他们做好准备,明年动身去京城。
谢瑛也不隐瞒。
“是。”
和聪明人讲话无需拐弯抹角,他道:“令兄之才,将来必入翰林。提前一年入京,于令兄而言绝非坏事。”
有这么个能干的妹妹,再加上叶鸿远又有才,双重闪光点之下,入京后必然不缺权贵与之相交。
必入翰林。
叶锦夕眉梢微动。
她知道谢瑛这句话的意思。白砂糖带来的利益,足够陛下厚赐,连她爹一个平民都可以做官,更何况本就颇具才华的兄长?就算将来她哥入不得三甲,只要陛下金口一开,照样无需去地方熬资历。
但她觉得,她哥大概不希望连前程都要沾她的光走捷径。
不过这都是后话。
当下的事,是白砂糖。
以前她愿意将白砂糖的方子贡献出来,是因为自家无权无势,害怕带来杀身之祸。可如今不一样了,谢瑛既搬出了陛下诏令,这层后患就没了。
钱嘛,谁都不嫌多。
她干嘛要拒绝?
最重要的是,她终于可以做她的老本行,写话本子了!
只要谢瑛将她是白砂糖创始人的身份公布出去,她名声大噪,写的话本子还怕没人看?
紧接着她的许多创意,都能得到有效的实施。
于是她笑眯眯道:“如此,就劳烦二公子了。”
小姑娘眼神亮晶晶的,笑得像个狐狸,衬着那张漂亮的脸蛋,分外惹眼。
谢瑛移开目光。
“日前兄长大婚,云娥与叶姑娘一见如故,三日后府中赏花宴,特邀叶姑娘一聚。”
谢云娥是他叔公的孙女,向来是关不住的性子。同龄的姐妹或者手帕交,又差不多都出阁或是已定亲。她一个人颇觉闷得慌,当然得找点乐子。
这等宴会,去的必然都是些官家闺秀。谢云娥能请她一个平民,那是看得起她。
叶锦夕当然不会不识趣。
她点头应了。
“届时一定登门拜访。”
谢瑛走了,赵氏才道:“这样也好。以前我不想让你太过出风头,怕惹来灾祸。但现在,谢家既开了这个口,也便是和咱们家利益相连,必会护着你。等到了京城,便是有权贵相迫,谢家也自会处理。”
她不懂朝政,但懂人性。归结起来,也就一个贪字。
叶常安点头。
他倒是不在乎能不能做官,只要女儿平安,搬不搬去京城,都无所谓。
晚上叶鸿远回来,听说了此事,略有些讶异。
诚如叶锦夕猜想那样,他更愿意靠自己的本事考取功名。在有些人看来,或许清高虚伪。可书人的风骨和自尊,不许他走捷径。越有实力的人,越是骄傲。
但他不会阻止家人的决定。
妹妹立下的功劳惠及父母门庭,将来婚事也会更容易,这不正是他所期望的么?
于是他微笑道:“这是好事,去了京城,虽远离故土,但也省了许多烦心事。”
烦心事自然指的是兰溪村叶家大房的胡氏等人。
胡氏近来心情不错,黄心月在二月底给她生了个大胖孙子,她抑郁了几个月的心情,终于短暂的好了起来,对黄心月这个儿媳的态度也渐渐改观。
但没过多久,她就又受刺激了。
利润高昂的白砂糖,居然是她那侄女儿叶锦夕发明的!也就是说,这一年来叶家三房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已经赚得盆满钵满!
胡氏气得眼里转了泪,当即就要去上清县找叶常安和赵氏算账,被黑着脸的叶常贵拦了下来。
“你给我消停点。”
胡氏一把甩开他,怒道:“我消停点?你脑子被驴踢了?知不知道白砂糖多贵?批发价一斤都能卖到两百多文,如果我们自己开糖作坊,每天都能赚好几十两,可以抵地里十年的收成。十年,你懂不懂?这么赚钱的营生,叶锦夕那个小贱人居然敢独占,简直大逆不道。我今天非要找他们要个说法,怎么着也得给我们分红,否则我就去官府告他们”
叶鸿伟走出来,闻言便嗤了一声。
“你以什么立场去告?白砂糖不是叶家祖传下来的,是锦夕自己发明的,你凭什么让她交出来?凭什么要给你分红?况且她有谢家撑腰。谢太守是整个沧州最大的官,有谢家给锦夕做靠山,你要怎么告?难道娘还想去京城告御状?”
他眼里讽刺愈加浓厚,嘲笑母亲的天真愚蠢。
胡氏脸色青白交加,恨得咬牙切齿,“她可是姓叶,现在赚了钱有了名,孝敬我这个长辈也是理所应当,否则就是不孝!叶鸿远还等着考举人考进士,我就不信他们全然不在乎名声颜面。”
叶鸿伟眼中嘲弄更浓。
他娘有时候是挺精明,但也只是小聪明,眼界仅存于兜儿里的几个银钱。若论远见,甚至还不及二房婶婶。
民不与官斗,便是街头乞儿都明白的这个道理,他娘却不懂。从前叶家没靠上谢家这颗大树的时候,他们都斗不过。现在不自量力的撞上去,只会被撞得粉身碎骨。
叶鸿伟懒得与她讲大道理,只丢下一句话。
“如果你不怕挨板子,就尽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