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在澜水中摆渡了十几年，从来没遇到过礁石。事实上，澜水当中也没有那种东西。

“船家，怎么不走了？”瓶儿抬起圆乎乎的小脸，面露疑惑。

“今天怕是走不了了，几位，可会游水？”老汉答非所问，颤巍巍的点起了烟斗。

深吸一口，烟气在胸腔盘绕，半晌才缓缓的吐出来。

游水？

为什么要游水？

这天寒地冻的，就算是真的会游水，恐怕也会冻死在澜水之中吧。

看着几个不明所以的年轻人，老汉苦笑了一声，又抽了一口旱烟。一斗烟草，仅仅两口，就抽完了。

古人有云，但凡山穷水恶之处，多有山精野怪之属。澜水虽算不得恶水，但也不是什么善地。

老汉想起自己爷爷曾经说过的一个故事，澜水中有妖孽潜伏，时隔数十年便会浮出水面，吞噬过往船只。老汉本以为这只是一个传说，以讹传讹罢了，他在这摆渡了十几年，可从未碰上什么妖怪。

可现在，由不得他不信了，船底有东西，貌似已经盯上他们了。若是会游水，尚能博得一线生机，若是不会，要么淹死，要么化为粮食填了怪物的五脏庙，除此之外，没有第三种结果。

老汉会水吗，作为一个船夫，那是肯定会的。可现在这个时节，即便会水，以老汉的身子骨，很大可能也是冻死在澜水当中吧。

必死无疑，便不再挣扎，老汉又点上了一斗烟草。

船底下，巨大的阴影越发清晰，头顶上，浓厚的乌云沉沉压下。小黑这畜生早已吓傻，身子下一滩黄黄的东西顺着后腿缓缓溢出。

杨凡同样感觉到一丝压抑，侧身看向船舷，似乎有坚硬的鳞甲利爪一闪而逝。

水面缓缓抬高，宛如一座小山自水底突兀升起。杨凡看得清楚，身覆硬皮，背生甲壳，这是一只硕大无比的乌龟。

乌龟杨凡见过，也曾用来煲过汤，但像这么大的乌龟，杨凡还是第一次见。在这只大乌龟面前，老翁的这叶小舟甚至比不上一只龟爪。而最让杨凡在意的是，这乌龟的甲壳正中央，还镶着一副由水晶打造的棺椁。

老汉已经没了适才的从容，手中的烟斗无力坠落。乌龟那庞大的身躯，光是一眼就足以让人失去所有勇气。转头再看，莫芷兰和瓶儿也好不到哪去。至于傻狗，早已直挺挺躺在船板上了。

“几位，老龟这厮有礼了。”

老龟并没有如想象一般攻击几人，反而人模人样的作了个揖。杨凡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这乌龟虽然看着凶恶，但这彬彬有礼的模样，应该不会吃人吧。

然而下一句，几人刚刚放松的神经又绷了起来。

“几位可曾见过我家主人，若是见过，劳烦告知老龟一声，老龟这段时间思念得紧。若是没见过……”

顿了一顿。

“若是没见过，老龟这一觉睡了不知多久，只觉腹中饥渴，可否劳烦几位帮在下一个小忙，到老龟腹中走上那么一遭？”

虽然依旧彬彬有礼，但说出来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看着老龟那张开的血盆大口，便知它不似在说笑。

“慢着，既然只是为了充饥，这澜水当中鱼虫虾蟹不知几何，你为何偏偏非要吃人？”

老龟突然觉得很有趣，以往那些人见了它，要么跪下乞求，要么落荒而逃，像这样反过来质问它的，还是头一遭。看着瓶儿那圆乎乎的小脸，老龟沉吟片刻。

“虽说鱼虫虾蟹亦能果腹，但说到底都是一些混沌愚昧之物，食之无益。人就不一样了，人乃万物灵长，食之有益修行，可助我早日化为人身。”

说完，仿佛是炫耀一般，老龟的前肢逐渐化为手掌的模样，而后肢也变成了两条人腿。只不过相对于人类的四肢而言，老龟变出的人手人脚体积大了不知道多少倍。

但也仅仅是这样了，除了四肢，其他的地方还是保持乌龟的样貌。那颗巨大的龟脑袋，在乌龟与人脸之间不断变换，最终还是无力的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杨凡的眼睛又开始痛了，在杨凡的视线中，当老龟开始变幻时，一个略显虚幻黑黢黢的大锁便出现在老龟的头顶。每当老龟身上有一处化为人形，大锁便打开一丝。可惜到最后，大锁依旧没有完全打开，还有一小部分锁在老龟的头上。

老龟的四肢重新变为龟爪，头顶上的大锁也随之合闭，看到这一幕，杨凡若有所思。

“你看，老龟现在只能变化四肢，其他的部分变不了。若是再多吃几人，说不定就能成功了。”

话匣子一旦打开，再想关上就难了。老龟实在是太寂寞了，他已经记不清距离上次和人聊天已经过去多久了。八百年？或者是一千年？

之前遇到的人类，一见到老龟，要么吓得失魂落魄，要么全都落荒而逃，哪有人敢和它聊天？好不容易遇到一次，老龟也不忙着进食，反倒是兴致勃勃的说了起来。

“你们知道吗，老龟我可喜欢人类的世界了。可惜，我家主人不同意我去。我最后一次见我家主人时，他说过，只要我能再次遇见他，便是我去往人类世界的日子。可是，这么些年，我上至九天悬潭，下到弱水深渊，都未曾找到我家主人。”

老龟的语气中带上一抹忧伤和孤独，像是一只被人遗弃的小狗。

莫芷兰和杨凡对视了一眼，前者给杨凡甩了一个放心的眼神，后者傻乎乎的点了点头。

“呃……这位龟先生。”莫芷兰实在不知道怎么称呼老龟，只能用先生代替。

“小女子行走江湖多年，见过的人也不计其数，或许知道你的主人在哪，但若是我告诉了你，你回头把我们吃了怎么办？”

莫芷兰知道老龟的主人在哪吗，并不知道。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稳住老龟，然后一直拖到事情有转机的时候。

听着莫芷兰的话，老龟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小姑娘，老龟捕食人类，与你们人类捕食鸟兽本质上是一个道理。在我眼里，我和你们人类的关系就是猎人和猎物。但若是你能告知我主人的消息，你们便是老龟的恩人。恩人和猎物不一样，老龟也不是那种忘恩负义之人，你大可放心。”

“龟先生，如此便好，那么你能不能简单的描述一下你主人的样貌和特征，容我好好想想，我说不定还真的见过。”

继续拖，莫芷兰已经打定主意，说不定拖着拖着就有人来救他们。毕竟老龟这么大的体型，浮在澜水之上，只要不是个瞎子，基本上都能看得见。

“我家主人啊……”

老龟歪着头想了一会，和自家主人分别太久了，他都快有点记不清主人的样貌了。一个熟悉中带着一丝陌生的身影在脑海浮现，想了好半天，老龟才缓缓开口。

“我家主人的样貌不太好描述，但是我记得他脸上有块半青半红的胎记，覆盖了半张脸颊。我最后一次见他时，他身穿一件蓝色道袍。哦，对了，他还擅长使剑，所以他一直带着一把长约三尺六寸的黑色长剑……”

一抹惊骇出现在莫芷兰的脸上，随着老龟的描述，莫芷兰脸上的惊骇也越来越浓重，并且目光时不时的瞄向老龟背后那个水晶棺椁。

杨凡似乎也发觉了什么，目光一动不动的看着棺椁，在棺椁之内，似乎还有什么东西躺着一般。

“你家主人是不是使的左手剑，他的右手天生残疾，比常人短了大半截？”

莫芷兰打断了老龟的描述，语气中带上了一点不可置信。

“你知道，你见过我家主人，他在哪？快告诉我，他在哪？”

老龟突然激动了起来，整个身子从水面中完全探了。杨凡这才发现，老龟的真正体积，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大得多。

装死的小黑突然抖了一下，这次它是真的晕过去了。

莫芷兰不知道怎么回答老龟，它一直心心念念寻找的主人，此刻就在它的背上。或者说，它的主人一直没有离开它，自始至终，它的主人一直在它身边陪着它。

“在哪，他在哪？快点告诉我，我要亲口问问他，当初为什么不告而别，为什么一走就是上千年，为什么？”

“老龟做错了事，他可以打老龟，骂老龟，但是为什么不愿意见老龟。老龟有什么对不起他的，他要这样惩罚老龟，他为何如此狠心？老龟……老龟，我好想他……”

说到最后，语气带上一丝哽咽。巨大的泪珠突然滑落，此刻的老龟不像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妖怪，反倒像是一个被人遗弃的孩子。

于他而言，可能主人并不仅仅是主人，甚至是父母一样的存在。

“呃，龟先生，说出来可能你接受不了，你的主人，一直在陪着你。”

“你胡说，若是他一直陪着我，我怎会看不见。小丫头，莫不是你为了活命，故意诓老龟吧。”

看着老龟背后的棺椁，杨凡突然明白了老龟主人的良苦用心。人眼生前方，所以看不见自己的后背，同理，老龟也看不到自己的后背，甚至连摸都摸不到。

棺椁的体积于老龟来说，就像凡人身上落了一片树叶，老龟如何能感受得到？

他主人将自己的棺椁镶在龟壳的正中间，老龟既看不到也摸不到，自然是无法找到自己的主人。可怜老龟辛辛苦苦近千年，却不知自家主人一直就在自己身后。

若是想见到自家主人，除非化为人形，否则它这辈子都找不到，这也正是它家主人的用意。

老龟向往人类的世界，但是它实在太大了，若是贸然进入人类世界，要么被当成妖孽打杀，要么被当成珍兽圈养。而这两种结果，都不是它主人愿意看到了。

所以它主人才和它定下约定，必须再次见面才能进入人类世界。因为能够见到它的主人，就说明老龟已经完全化为人形了。

老龟的主人并没有告诉老龟他已经死了，老龟心中有了惦念，自然会一直等下去。不然冒冒失失进入人类世界，主人知道了会责怪的。老龟很爱自己主人，它不想主人因为它而生气。

若是临死前的嘱托，不一定比这约定更管用。知晓主人已死，心中没了惦念，老龟可能等不及化为人形，便不管不顾冲进人类的世界。

可以看出，老龟的主人对老龟感情极深。而这感情，却阴差阳错成了老龟的心病。

“龟先生，我没骗你，你主人就在你身后，那个棺椁里，他已经死了。”

“不，你骗老龟，你和那些人一样，你就是想活命骗我，敢咒老龟主人已死，老龟现在就吞了你！”

老龟突然狂躁起来，血盆大口张开，对着莫芷兰狠狠地咬了过去。

一抹苦涩出现在煞白的小脸上，莫芷兰回头看了一眼杨凡，脸上带着一抹凄凉。在她身后，是将她完全笼罩的巨大口腔。

莫芷兰口唇微动，似乎在说着什么，但是水声太大，杨凡并没有听清。不过通过那开合的唇瓣，杨凡还是大概读懂了莫芷兰的意思。

“对不起，杨凡，我好像把事情搞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