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屋子里很安静，安静到不像是有人在生活的地方，就像王颜想的，集市的那一段经历带走了欢颜身上最后的一丝活力。现在，欢颜还活着，可是，除了那几乎让人感受不到的轻微呼吸，再找不出什么可以证明她还活着的东西来。

王颜把药从瓦罐里倒出来，倒进很大的一个瓷碗里，拿来小勺一点点喂进欢颜的嘴里。她早就，连自己吃药也做不到了。碗里的褐色药汁晃悠悠的映出王颜的样子，他看着碗里面的人，突然用力的搅动了一下药液，把那影子搅碎开去。

王颜觉得，自己越来越像盛明颜了，鼻子，嘴巴，一切都很像。当初化作人形时，除了欢颜，他最熟悉的面孔就是盛明颜，这也是为什么他选择了这么化形的原因。可现在，每次看到镜子里面的这副模样，他都会下意识的想要闭上眼睛。这是为什么呢？王颜想知道，可是，欢颜已经不能再像从前一样，仔细的解答他的疑惑了。要是有一天，欢颜真的消失了，自己要去哪里呢。碗里的药重新平静下来，他又看见那个熟悉的面孔，以及，欢颜戴在他脖子上的长命锁。

“欢颜姐，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你起来和我说吧，我带你去，陪你做。”

王颜在她耳边低声的说着，一边怕吵醒了她，一边又希望叫她醒来。

从前，王颜只知道听欢颜的话，到了现在也是这样。这世界上的人，除了欢颜，他没有认真的打过交道，就连爹娘也没有。王颜觉得自己困了，他趴在床头，渐渐的闭上了眼睛。在梦里，他看见了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面有往来不息的男人女人，有高高的实木桌椅，有一方不大的池塘，还有…一个和他长得很像的人。

屋子里，王颜的周围出现了几根丝线，延伸着，像蜘蛛织成的网。不同的是，那些丝线是金色的，细细长长，似乎各有各的生命，各有各的想法。当然，睡梦里的两个人对这一切的变化毫无觉察，静，仍是这间屋子里的主旋律。

天，在下雨，王颜一个人跑在街上，即便手里握着一把伞，他的衣服还是被滂沱的大雨给淋湿了。街道延伸的方向，是盛家的宅院，王颜的怀里揣着那一支毛笔，还有那个瓷做成的笔架子。王颜在向前跑着，跑着，他不管那怎样的大雨疯了似的打在脸上。反正他是妖，淋了雨又不会生病，连打个喷嚏都不会。欢颜在夜里突然的醒过来，她和王颜说。

“弟弟，你帮我把东西送给盛家去，送给盛明颜吧。你告诉他，我不等他了，他还应该在这世界上慢慢走走。”

王颜看着欢颜那白得纸似的脸，觉得她就想是用彩色纸扎成的假人，一点人气也没有。

他说：“欢颜姐，我不去，我在这里陪你。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盛家。明颜哥不是说，要约你看烟花吗？他怎么不来兑现他的话呢？”

可是，欢颜没有回答，她只是微微睁开了眼睛，看着王颜说：“傻弟弟，你真傻。”

终于，王颜还是带上东西离开了家，他把欢颜一个人留在土房子里。欢颜不能自己去盛家了，他得替她去，去了了那个心愿，去看看盛明颜。

“哥哥，我是欢颜的弟弟，我叫王颜，我姐姐叫我来送东西，我想见盛明颜。”

跑到盛家的时候，打着伞的王颜已经被淋的和落了水一样。他扬起头来，对着站在门口的两个青年大声的喊着。雨那么大，落在盛家的台阶上，落在粉墙黛瓦上，把王颜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

“啊？你说你是谁家的孩子？快走吧，盛家不是随便可以进去的。”

青年弯下腰来，仔仔细细看了这个落汤鸡似的小孩，眼睛瞪大了。这个孩子，居然和自家的少爷有九分的相似。

王颜在这镇子里面生活了两年，可他的日常交际却非常的有限。除却药房的伙计和老板，根本就没有几个人了解王颜这么一个小孩的存在。除了抓药，王颜没和什么其他人打过交道，至于盛家，就更是没有来过。上一次来到这院子里时，他还是只蜘蛛。

“我是欢颜的弟弟，欢颜的弟弟，我要找明颜哥哥，让我进去好不好？”

王颜踮起脚，喊着，用他所认为最大的声音和这两个青年喊着话。他必须要进去，要亲手把东西送给盛明颜，因为，那是欢颜的愿望。侧边的小门打开了，里头出来一个穿长裙的女子，她打着油纸伞，皱眉看着外面渐大的雨。转过头来，正看到了王颜。

“这是哪家的孩子，这么大的雨，怎么跑出来淋成这副样子？”

“小玉姐姐，我是欢颜的弟弟，你带我进盛家吧，求你了。”

小玉吃了一惊，这个从没见过的小孩子怎么叫出了她的名字。在王颜这里，小玉不是陌生人，他不想再考虑自己这么说的合理性，现在的他只希望能快点见到盛明颜，能快点了结了欢颜的心愿。

“哎，是欢颜的弟弟，随我进来就是了。”

小玉最终还是同意了，她领着王颜穿过长廊，走到一处小些的屋子，叫他在这里坐下。

“小弟弟，你淋得太湿了，我去找些衣服来给你换上。盛家大，你等一等，别走迷了路。”

小玉把他留在了屋里，自己走了，王颜追上去，喊说。

“小玉姐姐，我不要衣服，你带我见盛明颜吧，带我见他！”

小玉没有再回头，在走廊的尽头转了个身，就再也找不到了。王颜追着她跑出去，跑到院子里，四下望着，摸不着头脑。

盛家大，太大了。王颜推开一扇又一扇的木门，每一道门后面，都是不一样的景色。书柜，画卷，佛堂…盛明颜究竟住在哪里，王颜找不到。他湿漉漉地跑遍了所有他能打得开门的屋子，最后，在一间四面都是高柜子的屋子里停了下来。这屋子里，全摆满了各种的杯子瓶子，卷轴砚台，当然还有不少的毛笔。他把怀里的包裹打开，取出自己带来的笔，这么一比较，欢颜心心念念买的毛笔实在就不值一提。她到底为什么非要送这东西来，王颜实在找不到理由，或许是因为自己太傻了，就想欢颜说的，他是个傻傻的孩子。对于人，他还有太多的不懂。

“呀，这是哪里来的小贼！这可是盛家老爷的书房，居然在这里动手动脚！”

王颜被下了一条，手里的笔掉在了地上，他刚准备弯下腰去，就被那喊话的妇女拎着耳朵揪出了房间。她的力气很大，王颜觉得耳朵上非常的疼，他扭着身体，企图挣脱女儿的手。

“好哇，你还想跑，看我不打你个小贼！”

“我不是…啊！”

王颜话还没有说出来，就听见空气中咻的一声，紧接着身上火辣辣的疼起来。他喊了一声，那女人似乎还没有打算罢休，手上一下接一下的挥下棍子来。她朝着周遭喊：“来人呐，我抓到个小贼，敢跑到老爷房里偷东西，快把他扔出去！”

雨落在脸上，滑进眼睛里，王颜喊着，觉得身上好痛好痛。他不是小贼，没有偷东西，可是，似乎没有人听得见他的话。在凌乱的脚步声之后，王颜看到的是粗粗的木棍以及一条长板凳。几个人七手八脚的把他按在了板凳上，呼呼地挥起棍子来。木棍落在身上，他觉得自己好像又变回了蜘蛛，在这些人面前，他是那么的无力，连逃跑都做不到。

盛家的侧门突然开了，一团黑色的东西被丢出来，砸在地面上。雨淋在那团东西上面，地上晕开暗红的一片，那团东西一动不动，不知是死还是活。

“我…错了吗…”王颜看着灰色的地面，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身上几乎是每一个地方都在痛。王颜发现，原来，妖怪也是会痛的。他想要回家，想要见欢颜，他要告诉她，姐姐对不起，我没能帮你完成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