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辰时。
殷秋水推门而出,看到园里秋海棠落了满地。
昨夜大雨过了,今晨便比平日疏凉许多。殷秋水穿梭于山庄曲折回廊之中,净透的空气一层层铺洒过来,使她恍然间以为自己也正被不断濯洗着。
说来也奇怪。分明一宿未眠,身心俱疲,她此刻反而觉得无比清醒。只是她现在已经不再想用这些清醒去思考任何“大事”了。
树叶沙沙,轻浅虫鸣,偶有叫声清越的鸟儿飞跃天空。她自己的脚步声。在山庄里帮厨的几个年轻女孩子们也都起得早透过廊道的雕花窗,轻快笑语伴随桂花香气飘摇过来这让殷秋水想起,大概是其中那个唤作“云乐”的孩子要做自己最拿手的桂花糕吧。
“夫人?”身旁侍女轻声提醒她,“夫人不准备先看客人了吗?”
殷秋水回神,这才发现自己竟错过了之前的转角。她摇头失笑,哪有在自家也能走错路的?
侍女见她笑得和暖,猜想她或许心情不错,便也试着聊些闲话:“夫人,您说这事儿奇不奇怪,陆公子他们昨夜里不就在咱山庄里住着吗,怎么今儿一大早反倒从夫人家回来的?”
殷秋水笑容顿敛。她沉默片刻,仔细交代道:“陆师弟身负武院派遣的重要任务,行事自然是要隐秘的。你在我这里好奇些不打紧,但切记不可对外多言。”
侍女忙低头谨道:“是,奴婢记得了。”
殷秋水颔首,低声叹道:“走吧。”
一路无话。
……
离尘山庄的正门又开了。殷秋水走出来,静静等着陆启明一行的再次到来。
不多时,自路的尽头驶来一座马车。马车华美又熟悉,原是殷家自用的,连车夫也同样是殷家的家仆唯一不同的是乘车之人换成了陆启明师徒。一 看书
昨日前夜殷家对陆启明的埋伏,殷秋水知道的最清楚不过而眼下的气氛却似乎与前截然相反,仿佛陆启明真的仅仅是殷家的贵宾而已。
但殷秋水一点也不奇怪。她面色平静地看着,眼神连一丝波动也无。实际上她还应该带上些笑容的,只是她已实在强装不出了。
马车悠悠停在门前。
却再没动静。
殷秋水轻声问:“陆师弟?”
依旧没有回答。
不可能有回答的。因为车里根本没有人。
殷秋水掀起帘子,看着空空荡荡的车厢,一时怔神。
而旁边车夫已经吃惊失声:“这怎么可能?车轻重可没变过啊!现在也没变啊!您看地上这车辙印儿子……”他驾车二十多年,活计熟练无比,平日里就连车里跳上只野猫都能察觉重量不对,没道理今儿个却连车里少了两个大活人都发现不了啊!
既知对方是什么人,殷秋水自不至于怪罪这车夫。她扫视一周,目光停留在那面红木小方桌上那里有一张纸笺。
她把它拿起来。
“变了变了!车变轻了!这可真是奇了怪了……”车夫在一边叫着。
殷秋水垂眸看向纸笺。落笔隽逸而有风骨好字。但也唯有一字
“信”。
殷秋水沉思半晌,摇头而笑。
也是。
她怎么就忘了,陆启明与她关注的格局根本不同,又怎会有耐心继续与她在山庄里打哑谜?相比较整个殷氏家族的处理、与大盛王朝的交锋,她夫妻之间的猫腻细节实在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更何况,即便陆启明已身在别处,而殷家的行动、殷秋水的计划依然不得不照着原样继续开弓没有回头箭,一切早已没了选择他会不会连这一点都了然于心呢?
想到这里,殷秋水心中愈加无力。她转身冷淡问:“族里让你捎的什么信?”
车夫一怔,为难地看向周围。族里千番交代他隐秘行事,可现在旁边站着好几个外人虽然确实是离尘山庄的人,但人多口杂的,万一走漏了可怎么办?这大小姐怎能就直接在门口问了呢!
殷秋水看了车夫一眼,疲惫地晃了晃手中纸笺,低声道:“看看这是什么字你以为瞒得过他?他留这辆车过来,本来就是让你替族里传信的。说吧。”
这一下车夫彻底想不明白了,“这……小姐,这……小的怎么就糊涂了,这到底”
“别问了。”殷秋水打断道:“快说!”
车夫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压低声音把原本要私密讲的口信儿在山庄大门口讲了一遍。
殷秋水听完,对身边侍卫交代道:“把他带进山庄关好。”
“啊?!”车夫大惊,“小姐您”然而两个高大侍卫已经熟练地捂住他的嘴往山庄里面拖去。
“放心,不会为难你的。但你现在确实不适合见其他人。”殷秋水简单解释了一句。
言罢,她挥剑斩断车轭,扯散了束轭的革带,索性就骑着手边的这匹马,再次驰行下山。
依旧是独自前往。
当耳畔只留下呼啸风声的时候,殷秋水心中蓦然生起一种奇特的感觉
此情此景,恐怕就是余生的全部写照了。
如果是往日,如果这话是她从别人处听来的,她肯定会暗自觉得好笑的可是今天……
她果然还是轻轻笑了。
……
林间掩藏着一座简陋却结实的小木屋,与寻常猎户搭建的别无两样。
这就是殷秋水依照车夫的转述、所到达的地方。
就算那车夫确实是殷家的老人,族里能够赋予他的信任依旧有限,他自以为背负重任,实则传达的也不过是一个地点而已。负责给殷秋水传递机密信息的,另有其人。
也不知来的会是哪一个族人。殷秋水想着,下马,快步走过去而她一推开门却不由一怔,嗓音柔和下来:“福姨?”
局促坐在木屋中是一位体型微胖的中年女子,她是殷秋水母亲当年的陪嫁丫鬟。
殷秋水母亲去世的早,所以殷秋水可以说是福姨照顾着长大的。她们虽名为主仆,实际上却比许多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感情更深。
能在这种时候再见到“福姨”,殷秋水心中自然是欢喜的。只是家族素来只信任血亲,何时敢将重要事情托付他人?
殷秋水很快就听到了答案
“出大事了!”福姨拉住她的手,唉声叹气道:“那个陆家的小少爷本事可真是太大了!他不知道怎么整出了个阵法,现在只要是有殷家血脉的族人,谁都出不了族地!”
“族地?”殷秋水蹙眉。依据血脉限制的阵法,殷秋水也知道一些,但……她问道:“是整个族地的范围吗?如果这么大,仅仅布置也需要很长时间,难道族里人就一个也跑不出去?”
“不是不是。”福姨连忙摆手,道:“是老爷们根本就不知道那个小陆少爷布置了这个阵法啊!都是人家走了,才发现出不去了……这才没别的办法,只能叫我们这些不姓殷的出门办事。”
听着这些句叙说,殷秋水心中嘲讽,她都能想象得到族里有些人当时一定为陆启明“什么都没做就放过他们”而弹冠相庆吧?哪里知道人家早已准备好了一切?
殷秋水摇了摇头,轻声问道:“福姨,在殷家的时候,他还有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
“特别的……诶有了!”福姨回想着道:“我听他们好像说,那小陆少爷带来的那个小姑娘,刚开始直接把整个家族的钱财宝贝都给搬空了,可是他们临走时候那小姑娘却又让所有东西一股脑全还了咱殷家,也不知到底是为什么……”
殷秋水无声叹息。这哪里是还给殷家?分明是留给他们陆家啊。
很多东西一旦知道了,也就失去了继续往深处想的力气。殷秋水低声道:“福姨,族里是需要我做什么吗?”
福姨望着她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递过去,道:“这信是族里写给朝里一位大人物的。秋水,现在族里有资格见他的,也只有你一个能去了。”
殷秋水静静接过信,低头反复翻看着信封两面。是密封好的,明显不允许中间人私看。
福姨琢磨不透她神情,但心中总觉得不太对,就小声劝她道:“秋水啊,你从小都心善,对族里一些腌臢事儿总是不招惹,这一点福姨也是赞同的。但这次的事儿可不一般啊,万一族里真不好了,咱们也没法儿过好,是不?”
殷秋水抬头,温柔笑道:“福姨就放心吧,秋水省得的。”
“哎!”福姨便也舒展了眉头,放下心来。
殷秋水起身道:“福姨,那我这就先去了。”
福姨连连点头,柔声道:“路上记得慢点啊!”
殷秋水最后再次朝她回以一笑,离开木屋,翻身上马。
……
再转过一条山道时,殷秋水停在了林木阴影中。
她从袖中取出密信,毫不犹豫地撕毁了密封,将其中信笺打开来读。
信中所写正是陆启明见到后山壁画之后发生的一系列奇事。
读罢,殷秋水指间内力一震,信纸信封瞬间化为湮粉,无声散入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