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巴顶到小提琴。

琴弓搭上琴弦。

站在舞台中央。

聚光灯下是干涩清凉的尘埃。

原色的地板反射着明亮质地的光泽。

她屏住呼吸。

“三号选手，洛铮。”

她略侧身回眸，向伴奏的钢琴师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

三岁学小提琴。

七岁举办个人演奏会。

十岁考入圣伯克利音乐学院。

十五岁，诸多顶尖乐团纷纷向她抛出第一首席的橄榄枝。

诸多光环加之于身。

她自觉没什么天赋，可是周围的人都说她是难得的天才。

天才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她时常感到惶恐。

是像她这样的吗？她害怕有一天这样泡沫累积起来的谎言会被戳破。

这个音，不能错。

下面节奏，要快，要快，快弓稳住，音不能乱！

手指位置偏下一点，这个音听起来不对劲。

不对，不对，要错了……

可是在旁人眼里——

她怎么这么厉害？

这种激烈高难度的快弓竟然是能这么稳的吗？手速怎么那么快而流畅？

“Brova！”在舞台侧边候场的下一位选手下意识地轻声道。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

洛铮的手臂笔直地向着厅顶，琴弓高扬。

骤然间，掌声、欢呼声山呼海啸般爆发。

可是，她不满意。

不满意。

她前进不了。

她无法向前，无法更进一步。

她很气。

“洛洛，快来，这是明石森教授。”刚一下台，洛妈妈就把她拉过来。

“教授，您好。”她略有疲惫但还是努力打起精神地问好道。

“累了吧？”

“还好。”

“你演奏得很好。”

她妈妈替她谦虚道：“哪有，就小孩子，也属于她自己高兴试试。”

明石森向洛妈妈欠身道：“我想和这孩子单独说会儿话。”

“行行！您说我去替洛洛拿东西。”洛妈妈热情洋溢地答应着，很自觉地走远了。

他们面对面地站着。

“孩子，你还想有所进步吗？”

洛铮一凛。

竟然有人看出来了？！

她不想一味听好话，但是评论家们的话却又从来没有能够说到她的心坎儿里。

“洛铮，你爱过吗？”老教授微笑着问。

“有。”洛铮继续道，“而且一直在爱。”

“哦？”明石森露出“你确定吗”这样的神色。

他说：“你对世间万物都爱得薄凉。”

不知是谁第一个推开大厅的玻璃门，寒风刺骨。

洛铮本能地侧到一边背过身体，那一刹那，川流人群齐齐涌向她，似乎要将她淹没在其中。

而她，若向前走，便是逆着众生，踽踽独行。

好辛苦啊。

她笑着。

好想找一个人，去爱。

无所保留、不计后果地去爱。

现在有这个机会。

刚刚，明石森拿出一张信封，与她说：“我有一张邀请函，是豪斯理事会在世界不同国举办的音乐花祭。你愿意吗？”

她拒绝了。

无非是一场接着一场的不断重复的乏味无聊的演奏。而且来回奔波，很累。

明石森笑笑，“可是我想给你。拿着吧。希望它能在某一天派上用场。”

所有费用，信封内的钻石级黑卡全包。

这意味着她将没有任何经济负担。

她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包括她的妈妈。

“洛洛啊，妈妈得回国了哦。下次再来看你呀。想家自己也可以回来的噢。”

“好。”在德华机场，洛铮目送她妈妈离去。

孤身一人，在外五年。她从很不好到过得很好。她不怨谁，这是上天标好的代价。

※

巴别塔。

十五岁的洛铮，眉眼间裹挟着清冷。偏生一仰颈，一挑眉，刹那之间如烟花般的艳色让人过目不忘。

她站在黑色铁栅门前，出示她的邀请函。

两旁的门卫为她拉开大门，极其尊敬地鞠躬。

前天，她向学校告了一年的假，以这张邀请函的名义。

明石森说得没错，她需要。

甚至，近乎于渴望。

传说中的巴别塔是人类幻想通向天堂而建造的一座高耸入云的塔。

洛铮站在古堡的门前，自下而上地仰望。

猝不及防，四目相视。

生得极好的少年，尤其是眼睛，惹人心疼。

“……你好。”洛铮不知道少年有没有听见。

少年似乎就是没有听到一般。

但他却定定地看着她，安静而无邪。黑色的发在微风中轻轻地动，除此之外，不染世事一样。

真是个能激发人保护欲的孩子呐。不如就叫“小乖”吧。洛铮笑了笑。

“再见了，小乖。”洛铮一只手提着琴盒，另一只手拖着行李箱，进入大厅。

当鞋尖接触到地面发出的第一声起，洛铮骤然感觉，过往种种可悲可叹似乎由此断绝，一切都被完完全全地分割开，彻彻底底。

钢琴声、大提琴声、中提琴声、小提琴声……这些声音自四面八方传来而又纠缠交织在一起。或高昂，或低沉，或急促，或沉缓。

然而，不同的旋律都在诉说着同样的一个事实：音乐才是人世间。

监控室里。

“哦豁，新人？”

“别吧。”

“看样子就是了。”

“是……她啊。”

“她这是要干什么呢？”

电脑屏幕上显示着——

洛铮将琴盒平放在大理石瓷砖的地面上。

拉开琴盒的拉链，一股再熟悉不过的松香味。

性情所致，她脑海中的旋律和灵感止不住地往外迸发。

“直接拉一首？”

“也不过如此嘛。我还期待着她有什么新意呢。”

“天才也有不会是天才的那一天，我们就不要在背后说风凉话了。”

一开始的确是基础旋律。然而只是洛铮先活动一下手指。直到——

“do do do ……do re do ti la sol mi sol……”

“停一下，让所有人都停一下，我快听不清楚她的琴音了。”

“嗯。”

于是每个练琴房的小广播都播送着同样一条讯息：请各位暂停练习，在：收到下一条指令前，禁止发出任何声音。

洛铮从心所欲地停停续续，忽而一段成型的创作，忽而似乎感觉有可改进之处，进而深思。

“还不错。”

“有点意思哈。”

“欠点儿。”

“怎么的，说要听的是你，是不好的也是你。你超有能耐的。”

“让大家继续。”

“好嘞。听您的。”

不多时，各式乐器的声音都又响起来。

洛铮收拾小提琴，照着大厅里的指示牌，去安置她的东西了。

单人间、自助餐、单人练习室……

如果还是一个人的话，那么——

“爱，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