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马车,四人回程,轻松许多。出北门,向东拐,下缓坡,过山林,不到半刻钟,就将巍县甩到身后。
远山连绵,一层旧绿,一层新黄,将天空衬得格外辽阔,一只手搭上车窗,谷善兮极目远眺,重山之隙有炊烟,有角楼,有田野黄牛……
“……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麦。嗟我农夫……”
“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九月肃霜,十月涤场……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谷善兮瘪嘴,不愿多想脑海里的词句,伸出撑下巴的那只手,感受风来时的清爽。舒服,空气里全是草木的清香,阳光温暖,万物恬淡、平和,静静生长……
“你脑袋好了吗?还痛不痛?”
“你都在家七八天了,我们可无聊了……”
“就是,你怎么能在家呆那么久呢?”
“明天村学开始放授衣假,我们还去不去县里玩……”
马车进村,路过古树石凳,谷善兮和谷粲兮就被一群半大少年扯了下来,被刘蓼儿和刘桥牵着跑,跑过池塘,穿过村尾,进了茅山脚下的一间废弃老屋。
屋子很大,荒草丛生的院落里堆着许多凳子椅子,还有一张磕了边的大木桌,有七八个孩子或坐或站,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也许是太过吵闹,或是因为见到以前的情景而有记忆闪现,谷善兮脑袋有些疼,脸色自然不好,用力拉开一把椅子,坐下,撑着脑袋,目光不善。
“哟,你这脾气倒没变呀。”孙薇薇有样学样,还挤眉弄眼。
没好气的,谷善兮一个白眼丢去,“丑。”
放下二郎腿,孙薇薇语噎,我丑?谁不知道这茅山村,还有临近的三四个汉村,除了阿燕姐,就孙啬夫的女儿最好看?
“噗嗤。”何小茵捂嘴,在薇子姐的目光威压下露出无辜的灿烂一笑。
孙薇薇气急,我怎么就摊上了这群损友?扭头看了圈院子里的人,她一拍桌子,“谷善兮,有本事单挑!”
哎哟,玉子一拍脑袋,不好,两位小姑奶奶要约架,“薇子,干嘛呢干嘛呢,这人,脑袋不好,你也是知道的……”并且,你身手不好,大家也都是知道的……
“咳,就是啊薇子……”刘蓼儿也加入劝说。
“就是,你要是输了,那多难看……”邓石一张嘴,马上遭到了群攻。
“邓石这傻不愣登的,别管他。”
“阿石哥,你的脑袋也不行了。”刘阿桥摇头晃脑。
……谷善兮捏额,终于想起来了,我大概知道自己为什么挨邓石揍了,也知道这约架的傻姑娘是谁了……
脑袋恢复清明的谷善兮,收起腿,大呵一声,直接坐上椅背,想似以往那样主持局面,气势挺足。
谷粲兮悄悄咽了口口水,紧张的盯着,这椅子,真的挺老了的……刘阿桥也瞧见了,这小机灵开始想办法。
“哎哟喂……”
“咔嚓——”
哗啦几声,场面一度很有趣,谷粲兮悄悄竖起大拇指。
刘阿桥眉眼得瑟。
“你干嘛?!你是猪吗?这么重!”孙薇薇一把抽出自己的腿,跳起来。
“哎哟,你没事吧?”刘蓼儿撑着腰,慢慢爬起,还伸手扶了把谷善兮。
何小茵委屈,揉着手臂,一脸控诉的看着刘阿桥。
其余的男孩子,皆是瞳孔放大,他们只看见了阿桥阿粲突然把女孩子们都往谷善兮的背后挤,然后……气势雄伟的人瞬间就没影儿了……
“嘿嘿,没摔到没摔到……”谷善兮擦了把干汗,淡定,淡定。
孙薇薇的白眼很大,很嫌弃,离得远远的。
玉子上前一步,“咳……那个,话说,咱们不能浪费授衣假吧,可有五日呢。”
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王阿戎和阿金也开口应和。
“我,我想去看芦笙节!”刘阿桥窜到中间,兴致勃勃。
“好啊好啊,我们进山!”小猴子闻言,一把勾住他的肩膀,八颗牙齿真白净。
谷善兮默默揉屁股,芦笙节又是什么?
而邓石的冷水总不会迟到,“别想了,咱爹娘不会放人的,再说了,咱也没人知道去侗寨的路。”
……两个小萝卜头扎心了。
不对,谷粲兮眼睛亮起,“我们可以去找莫老头!”
“对啊对啊!”小安狂点头,“秋子姐说过,有一年她和冬子哥进山打猎,迷路时遇到了莫老头,莫老头带着他们找到了好多宝贝呢!”
于是,一群说风就是雨的人,“嘭嘭嘭嘭……”
莫家的门板被拍得直颤,赵秀峰疾步,开门。
“峰子哥!莫老头在家吗?”
赵秀峰有些诧异,“在呢,你们怎么都来了?”
赵小安笑嘻嘻,“我们找他有事!”
一群人进了莫宅,看着屋门外糟乱的脚印,赵秀峰蹙眉,踏出门槛,弯腰打扫。
阿金走在最后头,望见峰子哥出了门,又折回来,“嘿嘿,峰子哥,我们是要说个大秘密的。”
看着阖起的院门,赵秀峰手一顿……待会儿再去山脚采点夏枯草吧。
莫宅院子很大,全做了药圃和晒药的场子,老人家一身褐色短打,瞧见一群乌啦啦的小萝卜头,便放下药锄,拍拍身上的土,坐在屋檐下的矮阶,喝着茶水,笑眯眯,“呵呵,慢点跑,不急,不急……”
刘阿桥窜上阶梯,从后头一把抱住莫老头,左摇右晃,“莫老头,我们可是朋友,你要答应我们一件事情!”
“对呀对呀,我们是你的小友,你是我们的大友,朋友之间要互帮互助!”
“呵呵呵呵,”莫老头摸摸胡子,“不急,不急,我先帮阿善看看……”
嗯?谷善兮后退一步,好好的怎么成来看病的了……
谷粲兮倒是一脸认真,“莫老头,你可真的要好好帮我三姐看看。”
谷善兮握拳,不宜动怒,不宜动怒。
薇子幸灾乐祸。
“嗯,你的身体很好,所以恢复得很快,伤口也愈合得也不错。”只是,为何脉搏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
“你近日,可会早醒?”
“嗯……就是早上会醒来,但不是睁开眼,就是我的脑袋里会有很多东西。”
莫老头摸着胡子,莫非是记忆在恢复?
“然后,平常有个时候,会有很多事情闪现,我也不知道那些是不是我的记忆……”
莫老头静静听着,没说什么,只是在一行人离开前,偷偷嘱咐了几句。
谷善兮抓着一袋龙脑末,走上小坡,若有所思,谷粲兮在后头和刘阿桥挥手,然后追上来,“要不要告诉大哥二姐呢?”
“不许说。”
“为什么?”
谷善兮拍了一下他头,“就是不许说,你要不听我的,我就告诉他们你要去侗寨。”
哼,好吧,我怎么摊上了这样的姐姐,真是可怜。
“阿粲,阿善?”
“邓婶邓婶!阿粲好久没见您了!”谷粲兮看见邓石的阿娘,喜上眉梢,一头扑进她的怀里。
谷善兮将小袋藏到身后,蹙眉。
“阿善?还记得邓婶子不?”
宋淑(谷母)离世后的三年里,谷燕兮姐弟三人寄住在邓家,衣食起居皆由钱敏(邓婶)照顾,她早年丧夫,婆母早逝,公爹戍边,娘家路远,一个人将三个孩子拉扯长大。
谷阿善不喜欢她,不喜欢邓宅,更不喜欢钱敏把他们都当亲生孩子待。
她没应声,垂下眼,径直走去拍打家门。
谷鹤兮两人许是在后院忙活,来得慢。
谷阿善脾气一上来,只觉得一刻都不能等,像是走过千万遍似的,她绕到院西的大树,灵活一攀、一爬、一跳,就进了院子。
“……邓婶婶,你别伤心,大哥说过,三姐只是太想娘亲了。阿粲很喜欢您的。”
钱敏一身米色布衣,圆髻木簪,朴素、辛劳,又整洁干净。她目光无奈、心疼,嘴角勾起一个笑……阿淑,你的阿粲很贴心,就连阿善,也是一个孝顺的孩子。
她收回思绪,蹲下身,“婶婶知道,谢谢阿粲。那阿粲有看到你邓石哥和双双姐姐他们吗?”
“有的,阿石哥和玉子哥他们在村学前,双双姐好像在池塘那儿。”
这时,门开了,谷燕兮跨出院子,“婶婶?”
“哎,阿燕啊,”钱敏抱抱小阿粲,起身,疼爱地拉过谷燕兮的手,“你啊,你们出远门的时候不用担心家里,我会照顾好他们的,一定要注意安全,尤其是你,一个姑娘家。”
“婶婶,我知道的,同行的还有村里的叔婶呢。”
“还说!就你一个姑娘家,我能不担心?别轻信其他人,跟着阿鹤,别离开他身边,知道不?外头很乱的。”
谷燕兮语气亲昵,“婶婶,难道李伯伯许伯伯都不可信么?”
“你啊,你们是去做什么的?这涉及到银钱的事,自然只有你大哥最可信,”钱敏佯怒,“再说,你这模样,唉!不行,我今晚再给你赶一顶帻弁出来,一路上都戴着!”
“婶婶,我会做男子打扮的。”谷燕兮轻声。
“……这更好,”钱敏抿着嘴,依然觉得,得把这颜色都遮住才行。
一声东西落地的响声,三人回头,谷鹤兮也正好踏出院子,院门缝隙后露出一角飘远的衣摆。
“婶婶。”
“阿鹤啊……一路上,可要照顾好阿燕,你也知道,她的容貌实在太打眼了……”
谷鹤兮行了一个晚辈礼,“婶婶,阿燕是我的亲妹妹,我一定会照顾好她的。”
“哎,好,好,”钱敏点头,唉,阿鹤的武艺太一般了……待会儿,得去找趟许老爷子,让他千千万万照顾好这两个孩子,不然,怎么对得起谷家兄弟?
“……那婶子先走了,明日,我再去送你们。”末了,慈爱地挥手,还催促三人赶紧回家吃晚饭,别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