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尧,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国?”
陈一翰拎巾擦手,公文包放置于鞋柜之上。难以想象堂堂大学生,甚至都不是美国籍,就已执手几桩案子了。陈一翰是法律专业,著名倜傥的浪荡贵公子。他作态潇洒,乃逸群之才。
整天忙活下来,不知碰了多少人的手,摸了多少个文件。从前他是不稀罕免洗洗手液的,觉得太娘。后来上了律师专业,大二时在律师事务所打个兼职,就得每天勤洗手了。洗完手拿纸巾擦嫌贵,拿手绢擦嫌脏,因为懒得反复洗。于是就买了个免洗,闲来无事甩甩手等酒精自然风干。
说到这,陈一翰最有特色的点就是,计较。
“不知道啊,感恩节吧。”翟尧半蹲下去写图纸。
宿舍配置有限,挂不了大白板只能买一个小黑板,普通酒吧门前摆的那种挂彩灯的荧光小板大小。说来愧疚,这小黑板用处不是写的,而是挂图纸的。陈一翰和翟尧一个法学一个经济学,偏文,图纸对他们来说相距甚远。理科男如彭子仁、狗哥、肖明辉就不同了,天文学、物理学砸过来图纸如山,总不能自己老站着俯视所有图纸,多难,挂图纸是必须的。
实验室远,宿舍就成了临时前哨岗。
翟尧虽说和彭子仁专业不一致,但翟尧是学霸,基础打得比彭子仁扎实。彭子仁路自然走得比翟尧远,到了基础知识时还是要依仗翟尧。翟尧会帮彭子仁搞模型、写代码。现在,彭子仁去上课,翟尧在课下帮他做拟合。
“你折腾近似值做什么,直接丢给计算机不就行了?”混理科的多多少少都得懂点常识,陈一翰看得出翟尧现在在做什么。
“Andrew教授说要把模型里的每个微观成分的作用都给公示出来。”翟尧泄了气,坐地上长吁短叹,“这个天文学教授打娘胎可能就歧视编程,就是不喜欢学生写代码,我服气了。”
陈一翰默默再三打量,退下。
“陈一翰。”
翟尧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快走到洗手间的陈一翰忽地停下。
“你能陪我去一个地方吗?”
“……”
窗明几净,翟尧没回头,对着齐身高(因为他是坐着)的黑板呆望失神。
很多人这样比喻翟尧是中国萧伯纳,关键不再于他瘦,而是他的精神气质与萧伯纳毫无二致。“讽刺起人和事来,就像是一位穿着羊毛呢格纹马甲西装胸口还搭着同色系口袋方巾的英国gay佬”尖酸刻薄,一针见血。
翟尧自身也是喜爱萧伯纳的,他的签名正是萧伯纳的墓志铭,一段幽默的自嘲“I kayed around long enough, somethihis en.”(我早就知道无论我能活多久,之中事情迟早会发生的)。
纽约四季分明,七八月最热,九月已降了些许温。曼哈顿区是纽约市中心,下区便是世界金融中心华尔街。哥伦比亚大学正坐落于这世界繁华无眠之地,左右黄金。
身为常青藤联盟,哥大的学术科研氛围自然没话说。翟尧向来好学生,带头抢图书馆霸主第一人,现在却跟国民好室友一起到校园外散步。陈一翰以为他会跑去喂鸽子,结果来到的是一条街边新开的爱尔兰酒吧酒吧。其间装潢典雅,Guinness啤酒人手一瓶。
“Bottoms up!”翟尧熟道,进店就点了店内最火的百利甜酒。跟陈一翰干杯。
陈一翰见他一饮而下,瓶内液体少了三分之二,明白了些,竟默不答话。
“你怎么了?”翟尧靠吧台,两肘顶着台面,稍微困惑看向陈一翰。
“你挺不开心的,想某人了吧。”
“……”
翟尧转头看向别处。
“我没有。”他否认。
“Drink like a fish.(牛饮,陈一翰讽刺翟尧)”陈一翰漫不经心喝属于自己的那份酒,“那看来是我想多了。”
翟尧望的地方是一小型T台,有架三角钢琴,立式麦克风,几张椅子随意放置。趁陈一翰也在走神喝酒,翟尧起身走过去,跟乐师吩咐,乐师从后台拿来把民谣吉他。酒吧人来人往、应接不暇,有人问对方你思辨吗,对方说最近境界还差点。
指尖拨响琴弦,翟尧调整姿势,进行试音。陈一翰才匆匆反应过来。
“什么时候过去的?”陈氏疑惑。
来了几声淋漓的和弦试音,吸引了不少酒客的注意。
琴声悠扬,像娓娓道来的稻草堆上的故事,和弦简单,全靠低沉嗓音驾驭,就那么空灵拂过人耳,如轻铃摇响,又有思绪般的沉淀。
中国的民谣,一向都有故事。有故事的人爱听民谣,唱民谣的人爱讲故事。
“你不知道我的名字
听我唱着一首永远望眼欲穿的生活
唱得不可得的诚实
和失无所失的爱情
你听碎了所有人间喜剧
-
你只微笑一言不发
就像五十年后的那次四目相对啊
-
你蒙上物是人非的眼睛
那是没有离别的风景
忘掉名字吧
我给你一个家……”
声动梁尘,欲醉似眠,有心人为他开了几盏聚光灯。镁灯打在翟尧略驼的背上显得身形更为瘦削,文绉绉的话讲,颇为欢寡愁殷。外国酒客没听过中国民谣,国外的民谣总是轻快活泼带点小诙谐的,通常都有踢踏舞和鲜花柠檬啤酒。可中国民谣被翟尧唱出来,“自以为心若顽石,却终究人非草木”贯穿所有,婉转不直白,低沉乡思疾苦,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爱尔兰民谣,是“妹子我爱你,跟爷私奔吧!”
中国民谣,“可爱不可得,愿君前程似锦。”
众客无言,民谣萦绕耳畔,仿佛置若乡间牵起假想姑娘的手在田野里散步,一望无际的孤独和云层滚滚。有老绅士摘下礼帽,躬身递与枚自己的名片给翟尧,翟尧则笑笑示意先放在桌上,自己接着弹下去,中间是不断开唱歌的,老绅士踟蹰半晌,像意犹未尽回忆着什么,回忆老伴儿,回忆过去和兄弟酩酊大醉的样子,他拢紧西装外套,穿过坐看呆住的酒客,离开Pub。
“你朋友?”吧台后的酒保卖力调酒,间接跟陈一翰搭讪。他注意到陈一翰跟别人的眼神不太一样,“Jelly.(优秀的)”
“哼。他唱错歌了,《傲寒》不适合他的烟嗓。”陈一翰挺自豪的,把玩酒杯,“他要唱《安和桥》,不知道演唱会会被人请去开几场。《安和桥》,是翟尧唱得最好听的歌。”他思绪万千,想起久违的香格里拉客栈,翟尧跨坐在高脚凳上,有人为他打非洲鼓,那才是绝曲。
那时,于完薇在一楼客栈的角落,最靠大门的位置。丝毫不起眼,畏缩在阴影里,双手捂住嘴无声抽泣,泪眼婆娑中,翟尧隔人海望她,两两对望。这首歌本生就是献给角落的女孩的,主角就是于完薇。于完薇是抱着盒子的姑娘。
他以为在民谣里反复唱起南北的关键词就能把于完薇找回来。
找不到了,南方姑娘已经永远离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