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槐岛后山，临水断崖上，月色照水，林海覆山。

静谧的夜色里，红妆明媚的新娘静静地把头枕在新郎的肩上，带着羞怯的笑意望着湖光山色，像是已经沉溺在幸福里无法自拔。

楚淮面色苍白如纸，许久之后，也许是无法抵抗身外的凉风，也许是无法忍耐心里的恐惧，终于开口说了今夜的第一句话，声音因为许久不曾开口而有些嘶哑。

“小舞，你是不是很恨我？”

“如果换作你是我，你会恨吧？”鬼新娘看不出一点恨意，甚至连原本的执念和怨气都半点不存，只有平静和满足，“应该是恨不得剥皮拆骨，寝皮食肉的那种恨吧。”

不知是因为夜晚的湖风太冷，还是身上的青衫太薄，楚淮微微有些颤抖。

“动手吧。”但是最终他的颤抖还是平静了下来，像是从前一样，温和从容，略带宠溺。

以他的所作所为，剉骨扬灰都不为过。

鬼新娘静静伸手环住了他有些单薄的背，虚幻的怀抱却真的泛起了一丝暖意。

“我不会恨你。

我对不住父母家族，对不住腹中骨肉，却唯独没有对不住你过，难道你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

鬼新娘看着满天繁星，山河环抱，笑容满面。

“我……我对不住你。”楚淮忽然重新开始颤抖，不过不再是因为恐惧和寒冷。

月色下，终于醒悟忏悔的负心人泪流满面，甚至于失声痛哭。

“山河洞房，天星红烛，我前尘所愿，不过与君结发，今既得偿，便再无所憾。”

鬼新娘看着天边远远的一颗流星落下，忽然笑容满面。

“但是我不愿再与你生世为夫妻，所以我不会与你等彻夜红烛，我不恨你，我还喜欢你，但是我不要你了。

你答应过我的最后一件事已经完成了，那便再无干涉。”

漫天繁星闪耀，湖风自遥远的湖心吹来，带来了最遥远的召唤。

新娘松开环抱爱人的手臂，对着身后的黑暗处行礼。

“谢谢你们的帮助，之前的得罪，非常抱歉。”

随后，她又再向着遥远的山巅行了个晚辈之礼。

“抱歉不能再为您守护这里了，做为您的子孙后代而存在，是我无论生死都铭记于心的荣耀。”

一声叹息在星空之下响起。

“悖逆却不安的孩子啊……汝自安息罢……”

遥远的山风里，沧桑飘渺的声音中，带着奇特的嘶嘶声，伴着星光飘零。

绚烂的血海嫁衣逐渐化作纷飞的花瓣随风而散，内在的灵体散落做无数萤光微尘静静飘零。

决然放手，无憾而去的少女，在风中彻底消散，化作了指尖再也无法捉住的花瓣与光尘。

浑身被夜风吹得冰凉的书生，这一刻只觉得心口如有铜锤轰砸，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在青衫上化作点点花迹。

他想要失声痛哭，却发现眼泪在之前就已经流干了，锥心的痛刻在心底，连喊都喊不出声来。

一点微光自林间飘来，悬浮在书生面前，是一滴透明的水滴，仿佛眼泪。

“恭喜你从最恐怖的鬼物结姻下生还，无论你的忏悔是真是假，她的执念已经消解，你不再需要担心自己的过去。”

不知道何时现身在林间的云灵儿负手现身，俯首看着怔忡失魂的书生，语气平静冷淡，但自有皇室威严流露。

“你现在可以选择服下这一滴‘忘川水’，忘掉所有的前尘往事，作为一个全新的人开始全新的人生，或者带着那些永远无法弥补的愧疚，继续在阴影中生活。”

流云鞭甩落，直接抽碎了楚淮耳边的夜风，惊醒了失魂落魄的书生，他看着眼前至高无上的公主殿下，忽然失声痛哭！

“您应该惩处我，千刀万剐！剉骨扬灰！请您下令吧！我甘愿就死！”

“如果死亡真的能让万事皆休，我们又何必把你带到她的面前，选择去死，只会让人看不起你，我不希望我未来的堂姐夫是个懦夫。”

云灵儿看着眼前其实的书生，居上位者的威严依旧巍然如山。

“何况，本朝不杀言官，御史大人你的风评向来清正廉洁，秉公直言，又岂是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公主可以随便下令定罪的？”

楚淮，大泽之国御史台五品御史，出身寒门，进士及第，今年年初刚刚与宰相家孙女定下婚姻，是云瑶城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圣眷正浓，仕途平坦，平步青云就在眼前。

若非云灵儿的公主密令兼有国封谕旨之效，凭借许浮是根本动不得他的。

“臣请辞，所有一切本就是她给我的，我有什么脸面在她的尸骨上迎娶如花美眷，官位位极人臣。”

行臣子之礼的楚淮忽然有了几分传闻中那个铮铮傲骨，才华横溢的年轻御史的样子。

“有如此污点人生，我又凭什么去上谏君王之失，下谏群臣之过？既然公主不愿意宽恕微臣，赐臣一死，那臣愿流放以代。”

他平静起身，向着黑暗的林中走去，没有去看那一滴珍稀神异的“忘川水”，这修行《玉水明心诀的大泽皇室才能炼制的神异药物，洗得掉记忆，却又如何洗得去真相。

他抛弃过她一次，这一次他再选择忘记这些，那就是再次放弃她。

他会选择锥心剜骨，痛彻心扉地活着，这是惩罚，也是救赎。

这是比死更艰难的惩罚，也是比逃避更实在的救赎。

云灵儿看着消失在林间的书生，漠然无语，不过却有了一丝宽容。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至少选择承担自己过错，还能让活着的人对他不那么失望。

对比而言，同样目睹了这一切的萧钦和许浮到底不似云灵儿身为女儿身那般在意这些。

他们都一脸凝重地看着不算遥远的山巅，星空之下，那里有云起了。

不知名的危险感觉从他们心头泛起，加上之前许浮盟友给他们的提示，他们知道此时到了最危险的时刻！

随着鬼新娘执念散尽，回归后土幽冥，所有的红衣执念全部消散，她们的仇已经报了，自然不必留恋世间，只是对替她们报仇的鬼新娘有些同病相怜，所以留下陪她等待执念消散罢了。

而那些水下立尸也都回归了大泽，回归了平躺的姿态，等着某天被人发现回归故土。

但是攻击人类的大泽异兽，此刻除了继续围困桐木舟的那些，无法计数的异兽开始向着汝槐岛涌来，宛如朝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