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洋自鸣钟准点报时,死板的节奏冰冷而突兀地铛铛大响,衬得众人齐聚的屋内越发静默,也叫依旧无法适应的众人惊得心口一阵急跳。
这是皇上送给帝师刘乾的整寿贺礼。
旁人家多掐掉声音单做富贵摆设,刘乾却独爱这几乎震耳发聩的动静,他长须微翘,似在细细品味钟响,终于睁开眼打破沉默,“公主府的态度你们也看见了。刘嬷嬷的意思就是安和的意思。信物没能各归其主,都捏在安和手里。青卓说说,该怎么办?”
“君子无信不立。六表妹虽是女子,却非寒门窄户可比,很不该背信食言。”刘青卓起身离座,恭敬面向祖父,皱眉道:“六表妹本就名声不佳,现在又被外男非议,公主不该再一味纵容六表妹,扣着信物含糊亲事,这样对六表妹只有坏处,反而纵得她更无法无天。”
“你这是只讲理,不讲情了?”刘乾缓缓点头,话却非肯定之意,“你觉得错在安安,就自作主张越过长辈私自退婚。不拿安和当姑母,也不拿公主府和刘家当亲戚看?这门婚约,本是我做主答应的。
安和说的话,我这个做皇上老师的,尚且要斟酌过后再做决断。你一个空有才名的白身,倒敢无视公主府的脸面。比我能耐,也比那些言官刚直,真当安和是个嚣张不讲理的外姓公主了?”
“孙儿不敢。”刘青卓面有愧色,嘴却紧紧抿着,心里确实看不惯安和公主的作派。
刘夫人方氏忙维护儿子,“不过是儿女私事,哪里就这样严重。卓儿还小,这事虽办得有些冲动,但那些关于安安的闲话,我听着都受不住,何况是卓儿?难免男儿义气,这才行事欠妥。”
“青卓确实还小。”刘乾不看方氏,只看刘老爷刘德轩,“今年才十七,就算顺利过了秋闱,明年参加春闱时也才十八。也不知在我告老致仕之前,能不能看到青卓长大成人、入朝为官。”
话外敲打令刘德轩脸色微白。
话里讽刺令方氏脸红,底气不足道:“原本两家也是想等卓儿考取功名后,再正式议亲。如今孩子们彼此无意,事已至此,父亲一向开明,我们做长辈的,总不好再胡乱替孩子做主。”
刘德轩斥道:“还不住嘴!”
刘乾暗骂蠢妇,似笑非笑看着刘德轩,却是答了方氏的话,“事到如今就算我想,也做不了主了。你当安和为什么扣下信物?不是因为单纯气恼,更不是因为还想挽留这门亲事。你别忘了,婚约只有我们几人知道。
外人不知内情,将来等青卓功成名就,安和只要捏着信物漏出一句半句,哪家还敢踩着公主府和青卓谈婚论嫁?刘家不想娶安安,安和就能让青卓娶不成别人。
别当我是危言耸听。谁先做初一,就别怪安和做十五。她是姓刘没错,但却是皇家正经记名的公主。真惹着了她,你以为她会忍气吞声?我这张老脸,都不顶用。”
他语出惊人,不理会神色大变的方氏母子,耷拉下眼皮对刘德轩道:“你留下,我有事交代你。”
方氏即心惊又不忿,回屋后拉着儿子抹泪,“你可是她的亲侄儿!她怎么能这样阴险!这事不是你的错,是娘的错。当初你祖父问也不问娘和你爹就应下婚约,娘就算拼着忤逆不孝,也该拦下!”
刘青卓亦是又羞恼又不耻,神色倔犟道:“母亲不必自责。我只觉愧对祖父,并不觉得退婚之事有错。如今看清公主的算计,更无后悔。这样的亲家,我无福消受,刘家也高攀不起。”
方氏又是骄傲又是不甘,正想再安抚几句,就见落后一步的刘德轩冲进屋内,喝道:“你还敢乱说!我看就是你口没遮拦,背地里和卓儿念叨这些妇人之见,才教坏了卓儿!竟对公主生出不敬、对安安生出不满来!”
“安安那样的脾性,做亲戚可以,做儿媳你忍得了,我受不了!”方氏强了一句嘴,见丈夫脸色阴沉,不由又心虚又后怕,“父亲和你说了什么?父亲要是不肯出面,我亲自去给公主磕头还不行吗?左右亲事再不能做,我就是豁出脸面,也不能让卓儿受制于人。”
“父亲不肯出面?父亲是不能出面!真惊动他老人家,仅剩的那点余地也别想转寰了!”刘德轩又气又无奈,懒怠和方氏理论,指着儿子怒道:“你觉得自己没错?你错的可多了!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还当自己是全天下最正派的!
我问你,闲话怎么传出来的,那些纨绔子弟打哪儿听说的,又是谁想坏安安的名声?你不知道!你只知道这是个借题发挥的好机会!撇开婚约不说,只说公主府名声不好,刘家又能得着什么好?
亲戚亲戚,你就是这么做人亲戚的!听到闲言碎语,不想着赶紧处理干净,只想着自己!你当刘嬷嬷是来替公主示威的?刘嬷嬷只说经过不说其他,是留着尾巴不让你祖父难做!
你祖父留下我,就是让我亲自出面把这些首尾收拾干净。闲话是真是假,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刘家的态度,公主肯不肯放过你还回信物,端看刘家怎么做!
你不后悔?要不是公主顾念你祖父留了余地,你想后悔也没地方后悔!没有你祖父对公主的养育之恩,刘家确实高攀不起公主府!”
他是典型的严父,劈头盖脸一顿骂,直让刘青卓坐立不安,跪地道:“请父亲息怒!”
“你冲卓儿发什么邪火!”方氏则是典型的慈母,平时软和,为了儿子就硬气了,“身正不怕影子斜!说到底是安安自己不规矩,才惹出这些事来,卓儿有什么错?我早说安安不合适,偏你一味听父亲的。”
刘德轩气极反笑,“我不听父亲的,难道听你的?是父亲眼光老辣,还是你的喜好可信?”
方氏噎住,刘德轩见儿子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却仍紧咬牙关不反省,甚至连一句辩解也无,不禁面露失望,越看这母子俩越眼睛疼,怒哼道:“你要是真君子、真正派,就别让你祖父操心,让老子一把年纪还要给你擦屁股!”
他甩袖离去,刘青卓久久不曾起身。
方氏拉扯起儿子恨恨道:“别理你那糊涂爹!娘只等着你过了秋闱考中春闱,风风光光的戴花游街,到时候公主府又算什么?你是帝师长孙,是娘的好儿子,以后别说公主之女,就是正儿八经的公主都配不上你!”
刘青卓有些心乱有些疲倦,如幼时般挨在方氏膝头蹭了蹭,语气坚定道:“我绝不会让母亲失望。”
他也要让祖父、父亲看看,将来后悔的绝不会是他。
方氏揽着儿子笑起来。
远山亦是一脸笑,和刘嬷嬷从刘家回公主府后,就蹦蹦跳跳地直奔琦芳馆,戳到念浅安眼前感叹道:“一段日子没见,刘大家越发像个白须飘飘的老神仙了!不管刘嬷嬷和奴婢说好说歹,刘大家都不动如山,弥勒佛似的静静地笑,原本刘嬷嬷还有气呢,见着刘大家爆炭也化成清泉了!”
被打断生意经的念妈妈呷了口茶,打趣道:“可惜我们远山和刘大家差着辈分,年纪远了老大一截,不然求姑娘开恩,送给刘大家,也算成全远山了。”
远山呸道:“刘大家独独钟情于亡妻,连带刘大人都子承父业不纳妾,我是羡慕崇拜。妈妈别编排我反倒捎带上刘大家。”
近水撇嘴,“刘大家这样的祖父,怎么就教出表公子那样的孙子。”
刘乾三朝元老、两朝帝师,君子六艺造诣非凡,皇上尊称一声老师,朝野内外则多称“大家”以示敬重。
念浅安只闻其名不熟其人,生怕三人又哭姑娘好惨,忙强行转回话题道:“按照刚才说的,妈妈先把各处的账目盘点出来。劳累妈妈盯着些,尽快请奶兄、王娘子进府见我。”
刚才听念妈妈细说名下产业,奶兄王强和他婆娘王娘子,打理生意挺靠谱的。
下人靠谱能守业,未必能创业。
穷鬼如她,现在第一要务是弄钱。
念妈妈已经深刻体会到念浅安的急切,忙仔细应下。
次日念妈妈领命出府,徐氏则带着李菲雪进了公主府。
念浅安等在二门上,见过徐氏又冲李菲雪颔首招呼。
两个小姑娘自有默契地相视而笑,一路低声闲话,竟有些一见如故的样子,徐氏即意外又为女儿人缘好而得意,安和公主也有些惊讶。
她瞟了眼贞静行礼的李菲雪,一边点头叫起,一边对徐氏道:“李四姑娘是个好的,可见李夫人教养有方。想来李十姑娘是姨娘教的,才会又愚蠢无知、又心高手黑。”
徐氏听着前半句还当是讽刺,听到后半句反而松了口气,强挤出个笑脸欠身道:“公主放心,您罚她是抬举她,我这个做嫡母的,关起门来也不会包庇犯错的庶女。如今十丫头禁足院中,侍奉病倒的姨娘无暇他顾,除了好好反省,再不能给您添堵、给李家裹乱。”
她这番说辞早就打过腹稿,昨天得知安和公主点名要她陪女儿上门,就决定拉下脸面,此时倒也平心静气。
“本宫可无法放心。”安和公主嘴角勾起冷意,开门见山道:“李夫人管不好庶女,本宫少不得帮李夫人一把,既然李十姑娘要尽孝,就和生母一起搬去青莲庵,好好在佛祖跟前悔过吧。”
青莲庵是犯错女眷的去处,进去了除非死,别想再见天日。
徐氏虽厌烦李十姑娘娘儿俩,但不是个苛刻狠辣的,见安和公主得寸进尺,不由来了脾气,“不敢劳公主越俎代庖。这样要人命的处置,公主说得轻松,我却是个不禀明夫君,就做不了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