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飞禽的世界里,论及无辜,想来,无人可与乌鸦媲美。乌鸦这种鸟,听闻也曾辉煌过,譬如乌鸦反哺。只是这段辉煌宛若流星划过空际,短到令人只记得它的不好。
譬如,天下乌鸦一般黑;再譬如,乌鸦嘴。
我想,我今日大抵是要乌鸦嘴一回。
临近正午,北笙才回到相思一叶。
我兴冲冲迎上去,他虽给了我一记笑脸,然这张脸却不似去时的明媚,笑得亦有几分沉重。我按奈不住心头恐慌,等不及让他歇上一口气:“如何?成吗?”急道。
北笙止步叹了口气:“怕是要委屈你。”说罢,拖着我一并在美人榻上坐下,将来龙去脉说了个仔细。
“事情正是这样。”太子殿下无奈起来,亦是沮丧着脸,“命理上的贵人,实则为下凡历劫的神仙。”
命理上的事,我不懂;下凡历劫嘛,是个神仙都懂。
四海八方九霄除去生来就是仙胎者,无一例外都要历经修仙修神的苦楚。苦尽甘来,却也仅是个神仙。堪堪好比飞禽界的乌鸦。
想要得到蟠桃会的帖子,要么如伍小岸有个做君上的爹爹,不日将承袭君位;要么就眼一闭下凡去历个可令你痛到死去活来的糟心劫,抬抬品阶。
“现今的神仙,安于现状者颇多,溯潍上神将册子来回翻了三遍,近万年内都无要下凡历劫的神仙。”
难怪北笙阴沉着脸。
下凡历劫,素被好事者美其名曰冠以勤勉上进。
历来是我大仙界的优良传统美德,亦是神仙们强身锻体提升素质的最佳捷径。这么个十全大补丸式的好东西,却遭人嫌弃沦落至无人问津的凄惨下场,身为储君,必是想到日后他的臣民尽是一群丧失美德的家伙,管教起来不如现今天君轻松。
这,换了谁只怕脸色都好不了。
念及那一盘蟠桃的美味,我如何都得温柔体贴一把,便道:“北笙,神仙们只是享乐惯了,懒怠了些,并非是没有美德。”
北笙哦了一声,道:“那小柒,你是心怀美德的神仙吗?”
我一听,顿是虚汗淋漓不止。
我若说我不是,太吃亏,我若说我是,吃大亏。怎么答,好像都不对。
“你,可愿为仫崖下凡历劫一次?”
北笙两只漂亮的眼睛,殷殷切切,深不见尽头。
我的小红心又开始不安分着。
倘若他不是一心要蛊惑我下凡历劫,被这么个漂亮人儿殷切着,我稍稍放纵一把,沉沦沉沦,倒也未尝不可。
可惜,他要我历劫。想想就头痛。
“怎么,你不愿意?”
他锁住眉,我阴着脸,这还用问吗?我欠的是人情,又非人命。委屈也不是这么个委屈法。
我不自然的忸怩了一把:“瞧你这话问的,原就是我欠仫崖,莫说下凡历个劫,便是让溯潍上神狠狠惩戒一遭,亦是我应得的。只不过……”我忸怩得愈发厉害,“常言道,苛政猛于虎,四海八方却道,历劫猛于苛政。我不是不愿意,我只是怕弄巧成拙,没做成贵人反当恶人。那就得不偿失了。”
“嗯,与我想的一样。”北笙低眉瞅了瞅那只空无一物的果盘,嘴角忽地微微上扬,“与我想的一样。”又将这话说了一遍。
一个意思说两遍,他揶揄人的方式越来越稀奇。
我掩耳盗铃般不闻不问,只是默神琢磨,我与北笙之间的盟约,是不是就此作废?
若是作废,倒可与狐狸相商一把。
陌阡青狐狸不是想入主神州殿吗?
我拿自己这块绊脚石同她做做交易,兴许可让她善良些。
神游一番回来,只觉百爪挠心般,一刻都坐不住。
北笙不知何时,已去到窗台下的矮桌旁,正弯腰倒了杯冷茶,喝下两口,见我怔怔望着他,赶忙新倒上一杯,与我送来。
我巴巴接下,却是不喝。他微微一蹙:“要吃热茶?”
我摇摇头,茶热茶冷,我倒没有这些忌讳,只是这喝茶的杯子,委实做不到用旁人用过的,即便这个旁人是九霄云天的太子殿下。
“我不渴。”我讪讪将杯子往顺手的桌角一放,想起与他辞行去陌阡的事,又硬着头皮端起杯子,浅浅饮入一小口,“好茶。”稀里糊涂恭维道。
北笙修长漂亮的手如从天而降,将我紧握的杯子一把拿走,端起,亦吃下一口。我面色红了红,好心与他提点道:“北笙,你这个与人共饮的癖习,当真不好。”
他抿了抿茶,很是不以为意:“无碍,我也只是与你一人有这共饮的癖习。”紧着,他又抿下一口,见我神色讶然,恍然一悟,“哦,莫非,你嫌弃?”
自然是嫌弃。
我结了结舌,面上愈发炙热起来,嘴里却囫囵不清,吐出几个字:“不,不嫌。”才怪。
“你不嫌,便是与我一心。”北笙放下杯子,再次紧挨我坐下,眼里尽是算计,“既是一心,那我大可放心与你说说另一个法子。”
“还有法子?”我惊到忘了害羞。
他掸了掸袖口上飞落的一只蝴蝶,语气怡然:“只是,仍要委屈你。”
我杯弓蛇影的抖了抖,他觑了我一眼,笑道:“放心,这个委屈,你尚且承受得起。”
一番听罢,我舒了口气,确实尚可承受。细细一想,又觉不妥,顿是不安道:“你将我法力全收,我便同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再无两样,那我如何接近仫崖?”
“此事我已替你想好了。”北笙给了我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我送你下去时,会对仫崖凡间娘亲施个小法术,让你以她远房表妹的身份出现。”
戏本本上最常出现的角色,正是远房表妹,良善的恶毒的泼辣的温柔的,应有尽有。我一早就对它情根深种,不想,竟有一日能成为它,于我真是莫大的惊喜。
“远房表妹这个身份,编排得不错。”我忍不住赞了一口,目光灼灼。北笙微微一愣,面颊两侧飞快掠过两片淡浅淡浅的粉红。
这倒是个新表情。我瞧着,甚是愉悦。他反失了素日稳重与平和,眼神闪烁的模样,很有我害羞时的风范。
“周家以前有一个宋姓管家,为人老实忠厚,是仫崖凡间娘亲的发小,因爱慕仫崖凡间娘亲才去周家管事。周家没落后,他带着妻儿去了南边,不过三年,妻儿皆因病去世,成了鳏夫。在仫崖十岁那年,他曾回来找过仫崖凡间娘亲。你此去的目的,就是让仫崖凡间娘亲在那一年接受他。仫崖的命理就可顺畅无忧。”
不晓得他是真害羞还是装害羞,反正是含苞待放的讲完了这席话。
我愉悦的在心里做了一番比较,两个法子各有千秋,却都不及远房表妹来得实在。
“我这么下去,不算触犯天条?”最后疑道。
北笙了嗯道:“我收了你的法力,自然不算。”
我一颗石头落了地,又忍不住埋怨:“这么好的法子,为何不一开始就与我说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