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不足三百岁的时候,凤凰山隔壁尚还有一座矮山。矮山上住的尽是土拨鼠。我受戏本本熏陶对鼠辈素无好感,土拨鼠因祖上没把名字取好,被我日复一日的歧视着。委实有点无辜。
有一回,山里连绵雨下了足有三月之多,矮山上的多汁牧草没能招架住,泡成烂泥巴枯败得不要不要的。
绥风那几日不能去林子照看桂花,很是无聊,便日日双眼发直瞅着我愣神。记我打出生起,他瞅我还真没瞅得这般忘我过。
饶是没忍住,问了一句,绥风,你是不是得了重疾,将要不久于人世?
戏本本上都是这么描叙的。一个人毫无征兆的反常,不是得了绝症便是要往绝路上去,总归是一死。
绥风苍白的咬了咬嘴唇,反问我是否有兴趣尝一尝烤土拨鼠。
我心里拔凉拔凉,他这问东答西的恍惚,确是病入膏肓的一种症状。便是眼圈一红,眼中泛起片片粼光,哽咽着婉转的告诉他,不待见是一回事,剥皮抽筋烤了吃又是另一回事。
意思就是,我没兴趣。
他唉声叹气,捧着我的小脸左看右看,直言我瘦了,须弄几只土拨鼠好好补补。还说他不想落个苛待养女的骂名,希望我莫要忤逆,乖乖顺了他烤土拨鼠的心愿。
都提到了心愿,这,这不是绝症,是什么?
我抑制不住的嚎啕大哭。
子墨搬来一把椅子,坐到我二人对面,看得咯吱咯吱的笑。
绥风眯了眯眼,转头问向他,子墨喜欢夫人胖点还是瘦点?
这傻子愣上一愣,指着我笑笑,都好。
绥风面色凝重的在我哭到颤抖的肩膀上拍了一拍,你夫君说了,他要个胖乎乎的娘子。晚膳就食烤土拨鼠,不改了。
绥风那个时候,在我心目中还是那个有威严的绥风爹爹。我一想到他将不久于人世,且在不久于人世之前,还要大开杀戒吃土拨鼠增加罪孽一等,便似生吞了一只苍蝇。
难受、难过。
背地里,偷使了个障眼法,骗过绥风与子墨,独自潜去矮山通风报信。
两只爪子莆一踩上矮山地界,土拨鼠就如雨后春笋从地里蹭蹭冒了出来。
毗邻而居甚久,我头次得与它们一见,不晓得它们竟是些眼如野狼发出阴森恐怖绿光的骇人东西;亦不晓得它们竟是些食肉动物,龇着牙就扑了过来。
绥风赶到时,我已被欺负得很惨。
虽则日后,我晓得土拨鼠并非故意冒犯,只因多汁牧草枯败,数月未进食,被饿至疯癫才改了食性。可我到底不再怜惜,绥风一怒之下将矮山夷为平地时,亦只是静静的看着。
自此以后,我最最不可饶恕的便是恩将仇报之徒。
想不到,如今我却成了自己最最不可饶恕的恩将仇报之徒。我难过到一夜未眠。
第二日,我起早躲在凤凰树下想要避见北笙。
绥风竟比我更早一步,正藏在树冠里躲伍子棋。一见是我,立马施了个术,将我弄进树冠里同他一并躲着。
我心头一恐。
那日,麻子仁兄承蒙我教导,信心倍增,当下跑去同伍子棋说情话。
超凡脱俗的伍子棋难得不超凡脱俗一回,直接将麻子仁兄揍了个半死。揍完,拖了它一口气飞回凤凰山。这才让绿皮蛤蟆钻了空子。
绥风听我诉了老半天,捞不到半句安慰,倒累我听了一耳指责:“你若没撒这个谎,伍子棋岂会寻我大闹三日?”
末了,他道。
我讨好的笑笑:“我这不是受到惩罚了吗?吃了一场败仗,讨回一身伤病,还不够偿还你?”
绥风将眼皮往下压了一压,模样严谨许多。
“近来,下界的妖怪有点多呀。”话得意味深长,“区区三两日,你就连番撞上两次,此事……”他停了一停,嘴角愈发冷峻起来。
我按下眉头,紧张追问:“如何?”
“此事足以证明,你这个人吖,人品真真是极其的不好。”绥风动情一笑,“你吖,该好好反思反思如何才能做个不遭天谴的神仙。”
我不过是撒了个谎,戏谑戏谑伍子棋。且这个谎,还是个一听就可被识破的谎。伍子棋不依不饶,委实有些没道理。绥风因此迁怒我,就愈发乱了章法。
我气得浑身打颤,握起拳头往这只不正经的老凤凰身上揍了几拳,他哎呦哎呦的笑:“你替我招惹出伍子棋这么个大麻烦,我还不能捉弄你了?”
正闹着,绥风猛地一把扣住我,念术隐了身。我奇了,刚要开口问,就见北笙一袭白色长袍从凤凰居里飘悠前来。身后紧跟着桀訸。
我倒不晓得该说树下二人法术不济,还是该说树上之人法力高深。二人飘至树下,左右环顾,竟未识破绥风的隐身术。
“殿下也太不爱惜自己了。”桀訸眼见四下无人,乍然道,“这一日三个时辰的雷劈本就重了些,您怎可命他们两日并做一日劈?”眼里全是心疼。
“五日太长,神州殿内还有许多事要处理,不若三日省事。”北笙淡然道
“殿下骗得过旁人,可骗不了我。”桀訸鼻子哼哼,双手抱在胸前,咋咋呼呼的没完没了,“你这么急,不过是因伍小柒抱怨你不去下界陪她。哼,一提那只凤凰,我就满肚子的气。若不是殿下及时赶到救下她,又给她度上几口真气,她岂能这么生龙活虎?”
我正奇怪来着。
不过是睡了一觉,身体怎就轻盈许多?
“倘若不是我收了她的法术,她又怎会让一只半精欺负到险些丢了性命。你这话日后莫要再提。提来提去,反让自己理亏。”北笙给了他一眼无奈。
桀訸瞬间不干了,急眼道:“若要这么算,殿下受罚之事,她也没得跑?”
北笙一愣:“这么算的话,果然是她欠了我。唔~”他眉头微微一蹙,“欠了人,总得还,对吧?”。
桀訸又欢快起来:“当然。”
“这个好极了。”北笙眼里一派春光荡漾,看得我如痴如醉。
桀訸一愣:“好极了?什么好极了?”
北笙抬起头,朝我与绥风隐身之处望来一眼,我心里咯噔一声,如痴如醉的目光瞬间就清醒了,唯恐他察觉到什么,又往树冠深处移了一移。
幸好,他仅是望了一眼,就越过树冠,望向别处。
“等你日后长大了,你就懂了。”他道。
桀訸摸了摸后脑勺,暗自嘀咕:“我已经是大人了。”困顿得很。
“走吧,今日是最后一日,迟了不好。”
北笙捻着袖子,团了一朵云,踩着飘飞远去。桀訸一句等等我,紧忙念术化了白鹤真身。噗通几下翅膀,就追了上去,连人带云一并驮于背上。
我从树冠里扒开一片叶子,五味杂陈的望了一望,呢喃:“什么最后一日?”
北笙亦显了身,淡淡道:“许是,受罚的最后一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