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一转眼高二就结束了,学校虽然放了暑假,但高二的学生都要补课,直到农历七月十二才真正放假,向杰才回到了高山屯的家里过七月十四。
“正月过年来二月二,三月三来四月八,五月端午来六月六,七月十四来八中秋,九月九来十月十,十二腊八又除夕……”
桂西北的农村,一年四季几乎每个月都有节日。
而七月十四,也叫“七月半”,是壮族农家一个非常隆重的节日,从十三过到十五共三天,仅次于春节。七月半也叫“鬼节”,是鬼门大开,孤魂野鬼出来讨饭吃的日子。七月十三开始,人们就不再外出劳动,而是在家磨豆腐圆,蒸三色糯米饭,宰鸭杀鸡,做各种美食,迎接七月半,祭祀老祖宗,供奉孤魂野鬼,以祈求先祖安宁,家宅和顺。
每每逢年过节,最开心的莫过于小孩子大孩子们了。平时放牛的娃儿们,一到节日那两天肯定是死活都不愿意放牛的,必须在家里玩,打陀螺,玩扑克,放鞭炮,喝甜酒,猜拳码等,尽情的玩闹,不亦乐乎。放牛这种无聊的事情,只有大人老人们去做了。
但向杰不一样,他没心情像别的小孩那样贪玩享乐。他一门心思想着读书的事情,只想着该去哪里多找点生活费。
中午时分,向杰狠狠地喝完三大碗玉米稀饭,背起背箩,带上柴刀和火柴,赶着牛群,向断魂崖放牛去了。
向杰家的牛儿不多,都是黄牛,一头大公牛,专门犁田犁地的,一头大母牛,专门生育小牛仔的,还有两头小牛仔。向杰读书所需要的学费主要是来自卖牛的钱和父亲给人编织晒垫攒来的钱。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什么经济来源了。
而牛生长的速度很缓慢,远远赶不上缴交学费的速度,学杂费每个学期都得交,牛却两三年都卖不了一头,也卖不了多少钱,向爸爸干活挣的钱更是既辛苦又不多。所以向杰读高中高昂的学杂费用就成了压在向家头上的一座大山。
向杰边走边低下身来,要抱着走最后面的小牛说:“小牛啊小牛,赶快走,吃多点草,快点长大啊。”
小牛好像听懂向杰说的话是的,不时地撒欢儿,又不时回头想闻他的手,甚至停下来,把嘴巴凑过来,想闻向杰的脸。
向杰看到小牛撒欢,就说:“我的宝贝,快快长大,长壮点,才能卖得好价钱啊。”
这时,小牛儿拿尾巴有力地甩向杰的手,又好像听懂他说的话似的,突然蹦跳起来跑到牛妈妈的身边去了。
“小样。”向杰忍不住笑了。
断魂崖地处三县交界,在山顶上即可望到见水色浑红奔流不息的红水河,河的对岸便是河西镇,隶属于丹州市,河的这边是河东乡和上河乡,以沟为界,分别隶属于西南县和大林县。这里风景优美,山高林密,土肥草盛,是牛儿最喜欢的地方。牛群到了里面,就会安安分分地吃到太阳落山。
这里还是三不管地带的原始森林,土地肥沃,盛产着杨梅,金刚等各种各样的树木,也有陡峭的悬崖,上面生长着许多的珍草奇药。山坡之间的沟谷,有很多野芭蕉,无花果,蘑菇,木耳等山珍,更有马蜂,野鸡,穿山甲等众多野味。树木花草,山珍野味虽多,但没有人收购,都不能卖钱,只有杨梅皮可以卖。晒干以后的杨梅树皮能卖五六分钱一斤。向杰就是要在这里找杨梅树皮,一天下来也能打个几十百把斤,晒干后也能卖个几块钱。
牛群在山谷里吃草,向杰就在山腰山顶上找杨梅树皮。他一边高声朗诵着《我爱故乡的杨梅》,一边寻找杨梅树皮。虽然杨梅树很多,但树皮却都被别人先打了去,新皮也远远还没长出来。而有些人太过贪婪,剥皮剥得太光,杨梅树就死掉了。向杰就只好满山地找,一棵都不放过。
整个下午,向杰都在打着杨梅皮,累了就就地休息,渴了饿了就找点野果吃,辛辛苦苦半天下来,还是打到了五六十斤生皮。
直到太阳快要落山了,向杰才披着晚霞,赶着牛群回家了。
路天赐家里,几个小孩正在打着扑克牌,路天赐正在忙着准备晚餐。差不多的时候,他叫唤大儿子路传声:“声,别打牌啦,去,叫向杰哥哥来我们家吃饭。”
路传声的弟弟路小二在旁边说:“向杰哥哥放牛还没回来呢。”
早早就过来玩的方小明问路小二:“你又看不见,怎么知道他还没回来啊?”
路小二呵呵笑着说:“我是看不见,但我能听得见呀。我知道,中午他是第一个放牛出去的,到现在都还没有听到他回来呢。”
方小明不信。
过了许久,一阵阵牛铃声越来越近,路小二大声喊说:“向杰哥哥回来了,他还背了很重的东西。”
眼睛看不见的路小二,听牛铃声就能知道是向杰了?还知道他背着很重的东西?
放小明更加不信了。
方小明和路传声撒腿就跑出门,果然看到向杰回来了,背着满满一背箩的杨树皮。
农村的牛铃,都是用一节大竹子做成,砍下一节竹子,挖开一部分做口子,再挂上几根小竹棍子,挂在牛脖子上,牛一走路,便发出有节奏的声音。不同竹子,不听大小,不同厚度的牛铃发出的声音不一样,几乎没有重音的,有点像乐器那样。人们放牛的时候,都是把牛群放到山上吃草,因为山高地广,林茂草密,往往是看不到牛在哪里,就只能靠听铃辨声,听声辨牛,从而知道哪种铃声是哪家的牛,哪头牛在哪里,方便寻找。
而路小二因为从小盲了,不能外出干活,就只能呆在家里,天天听着这个听着那个的,听得多了,自然就知道谁是谁,就能听出谁家的牛,谁家的马了。他自己觉得习以为常,但别人却觉得匪夷所思。
这下方小明信了,但是有一点他想不明白,就问路小二:“你这么知道向杰背着很重的东西?”
路小二又呵呵笑着说:“听他脚步声就知道了呀。”
方小明说:“哦哦,厉害。”
路传声则说:“向杰,今天过节你还去放牛,还打了这么多杨梅皮啊。”
向杰喘着气说:“嗯,不多啊。”
路传声:“向杰哥哥,等下去我家吃饭啊。”
向杰:“不了,我在家吃了。”
路传声:“不行,我爸说了一定要让你去。快一点啊,都已经准备好啦。”
向杰到家里,刚放下背箩,关了牛栏门,路传声就拉着他说:“去啦,去啦,我家现在就能吃了。”
向杰看是推辞不掉了,只好说:“好吧,我先洗把脸。”
路传声焦急地说:“不用洗了,去我家洗吧。”说着就将向杰往门外拉。
两人来到了路传声家里。路天赐问:“哎呀,向杰呀,今天节日你还放牛这么晚呀?”
向杰说:“放到断魂崖那边去了,路有点远。”
路天赐笑着说:“不是路远,是你打杨梅皮太多啦。真是又勤快又懂事啊。”
路传声找来洗脸盆和洗脸巾,打上水,给向杰洗脸。
等向杰洗完脸了,一大桌丰盛的晚餐也已经准备好了。路传声招呼向杰和方小明上桌,加上他们一家人,一大群人就开始吃饭了。路天赐拿出了他最拿手的糯米甜酒,先给向杰满上,然后才给别人满上,笑呵呵地说:“向杰,这个酒适合你,好喝,不烈。”
向杰说:“这酒好,是真的好,我们屯只有你能做出这么好的酒,入口甘甜,但后劲很大,让人不知不觉的就醉了。过年的时候我就是这样的。”
路天赐得意地说:“嗯嗯。”说着举起杯:“来,喝,向杰,现在你是我们屯唯一有希望出门的人啦。哎,我家老大老三要能有你一半聪明就好咯。”
“没有啊,声也很不错的呀,马上就读五年级了吧?”向杰说。
“是的。马上五年级了,就是成绩不怎么好。”说着转头对路传声说:“声,你要向杰哥哥学习,等小学毕业了争取考上西南民中,也去县城读书。”
“好。”路传声回答父亲说。
第二天中午,向杰又放牛打杨梅树皮去了。
第三天,向杰突然觉得忽冷忽热,浑身乏力,躺在床上又如千斤压身一般,非常难受。
向妈妈焦急得不行,赶紧去找来了本屯的路傩公。傩公开坛卜卦,一阵阵念傩之后,出了结果:“祖坟闹复奠,要重新祭奠一次才行啊。”
向爸爸沉思了一下问:“是哪座祖坟呢?”
路傩公说:“女的,最近的。”
向爸爸若有所思:“哦,那是奶奶的坟了。”
在桂西北农村,复奠是件大事,也是件吉事。意思就是祖坟有虫蛇魔妖人侵,不得安宁,闹着要驱魔逐妖,重新隆重祭奠一次,然后就可以庇佑子孙兴旺发达。
复奠是一件复杂的大型法事,路傩公他没有这个道行,说要先请个地理先生看看,再决定做不做,怎么做。向爸爸就想到了另一个人——向天师。向天师是金山乡远近闻名的地理先生和道公,人称向天师,还是向家族人呢。
向爸爸赶紧叫来向妈妈:“孩子他妈,你赶紧到金山乡去请向天师吧,越快越好。”
向妈妈换了身衣服就向金山乡奔去了。
向天师来了之后,向爸爸就带着他去看了奶奶的坟:“叔啊,帮我仔细看看。”
向天师拿出罗盘校对来校对去,最后说:“大哥啊,奶奶这个坟还可以,但必须复奠,方得安宁。复奠以后,我们家能有两个出门的。”(出门:出门做官之意)
向爸爸一听,高兴地说:“那好啊。”
向天师若有所思地迟疑了一会儿说:“好是好,不过……”
“不过什么呀?”
“不过要先殒两个人。”
“啊?”向爸爸很惊讶,沉默了很久才说:“这可怎么办啊?”
向天师语气沉重地说:“大哥啊,不管怎么样,复奠是一定要做的,不然我们整个家都不得安宁啊。”
向爸爸点了点头,喃喃地吐出了几个字:“嗯嗯,也只能这样了。”
向天师看着向爸爸说:“大哥啊,你只管复奠就好了,殒人的事一定要保密啊。”
爸爸点了点头。
回到家里,向爸爸和向爷爷商量了一下:“爸,妈妈的坟要复奠啊。”
向爷爷听了很高兴,说:“好哇,是好事啊,这是你死去的娘要庇佑我们向家后代呢。找好日子,办吧。哈哈。”爷爷露出了罕见的一丝笑容。
说来也奇怪,第二天,向杰的病就好了。虽然如此,但向杰始终不相信那些神魔鬼怪的事情,他是一个唯物主义者,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
只是向杰,却也无法说服父亲和爷爷。“祖坟第一,宅基第二”是整个农村千百年来根深蒂固的迷信说法。
世世代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山里人,谁不希望家里有人出门,当个一官半职的,改头换面,光宗耀祖呢?可是他们又有什么能力呢?除了寄希望于祖宗神灵的保佑,寄希望于祖坟,宅基地等这些所谓地理风水的福泽,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向家也不例外。
两个月后的某一天,向家卖掉了一头牛,还掉之前所欠的债务,剩下的钱就拿来给这座奶奶的祖坟,举行了一场隆重的复奠仪式。
看到向家祖坟复奠,乡里人们都说,向家这可能是要发达啊?大家都认为复奠这种事,是可遇不可求的吉事。
王表叔是个很穷大方的人。每一个街日都会有人来他这里蹭饭吃,有亲戚的,也有不是亲戚的,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他都一样常情款待。有一些来县城办事的,在这里住上几天甚至十几天一个月,都是常有的事。只要来了他都从不拒绝,毕竟是乡邻乡亲。所以他虽然领着每个月100多块钱的工资,但日子过得却是捉襟见肘。
看到向杰住进来来了,表婶娘家的方龙方虎两兄弟也住进来了。所以一直都是很多人。
高三下学期开学了,向杰挑着30斤米,从家里来到了王表叔家。门锁着,王表叔在上班去,表弟和方龙方虎兄弟都上学去了,他拿出钥匙开门进去,只见有一男一女,正互相拥抱着在向杰平时睡的那张床上悄悄地说着话。
男的说:“我们睡这里,向杰来了怎么办?这是他睡的床。”
女的说:“管他呢,我们才来这么一次,他都在这里白吃白住两年了。换作是我,我都不好意思。”
男的说:“可是向杰是他们家亲戚啊。”
“什么亲戚,你家兄弟和他不也是亲戚吗?”
“也是哦。”
看到向杰进来,两人很惊讶,更不好意思,马上放开相拥抱的手,做出正常的模样。
向杰看了看他们,好像是王表叔隔壁村的人。
看到两人睡在他的床上,向杰心里有点不高兴,但又不好说什么,把东西放好,就默默地离开表叔家,到学校办交学费去了。
晚上向杰回来王表叔家吃饭。他们都已经吃上了,好多人,表叔表弟,方龙方虎兄弟,还有隔壁家的韦师傅,加上那一男一女,已经有七个人了,一张小桌子围得满满的。看到向杰进来,表叔忙说:“大家挪一挪。”顺手拿了一个板凳,在自己的身边:“向杰坐这里吧。”
“嗯。”向杰拿碗打了饭坐下来。
吃完了饭,其他人都出去玩了,只有向杰在后面洗碗。向杰问王表叔:“表叔,那两个人是谁呀?”王表叔说:“他们是我隔壁村的,来县医院治病,说什么可能要住一个月呢。以后你就跟我和你表弟一起睡吧。”
向杰犹豫了下说:“哦。那我可能要到学校去住了。”
“他都在这里白吃白住一两年了……”那俩人的话还在耳边萦绕。
表叔很惊讶:“啊,到学校去住啊?”
向杰说:“是啊,还有几个月就高考了,这里人来人往这么多,我没办法好好的休息啊。”
表叔听了,很为难,毕竟都是亲戚乡,手心手背都是肉,只好对向杰说:“杰啊,那我也没办法了。有空常过来吃饭啊。”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拿去做点买菜钱吧。”
向杰说:“不用了,谢谢表叔。”
向杰已经在这里蹭吃蹭住快两年了,现在搬出去了还拿他的钱,实在是说不过去了。
住校的话,向杰面临的困难就大得多了,吃饭的问题不太大,在家里跟邻居先借一点米也能挺得过去。最大的困难就是菜,他没有多少钱买菜啊。不过还好,这个假期他打杨梅树皮也挣了一点点钱,爸爸也给了一些,省点吃,能撑得过一段时间。先住进去看看再说吧。而且在学校门口开学生饭店的老板姚妈曾经跟他说过,可以在她那里先吃着,以后有钱了再给也可以。
就这样,最后一个学期,为了更好地迎接高考,向杰从王表叔家里搬了出来,住进了学校宿舍里,全心全力备战高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