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的生活让向杰感到从来都没有过的新鲜和兴奋,但随时而来的却是忧虑,这生活上的困难明显比他想像的要大得多,什么都要花钱,而向杰,最缺的就是钱。才办完入学手续,交完学杂费,再买一些生活日常用品,口袋里的二百块钱就所剩无几了,刚上了几天课,他的生活费就已经告急了。这200块钱是父亲东奔西跑到各个村屯去给人编织凉席晒垫,辛辛苦苦了一年时间才攒到的血汗钱,还以为能用大半个学期呢,谁知道现在才半周时间,就用得差不多了。一个学期近五个月,二十周,这才哪到哪呀?
然而这时候让向杰意想不到的是,学校里竟然还有一个民族班,专门招收那些家境贫穷,成绩优异的学生。自己只是运气不好,中考时患了重感冒,没有发挥好。但论家境贫穷,就算整个西南县都找不到第二家了。他觉得他应该进这个民族班。而银山中学唯一的名额,竟然给了家境富裕的向东海。因为向东海的哥哥向东山是老师,在教育局里有关系,这名额自然而然地悄悄地就非他莫属了。这种事人们早就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朝中有人好办事嘛,人家有这种关系,别人还能说什么呢?
照他现在这种情况想读书太难了,根本就不可能。于是他就鼓起勇气找到了学校的唐校长,向他说明了情况。唐校长看了他一下说:“这个事你去找杨书记问问吧。”
杨书记是谁呀?向杰不认识。经过多次打听,好不容易,向杰找到书记办公室门外,看到里面有几个人,正在忙着谈什么事情。他犹豫着不敢进去,就在门外等着。很久,终于有一个人走了出来。向杰赶紧问他:“老师您好。请问杨书记是哪位呀?”
那位老师说:“坐最里面那位。”
向杰看着那杨书记高大个子,宽大脸庞,花白头发,很有派头,一直在忙着写东西。向杰一直等着,直到放学了,杨书记才走了出来。向杰赶紧迎上去问他:“杨书记您好!”
杨书记诧异地看着向杰,没有说话。
向杰继续说:“我家里特别困难,能转入民族班吗?要不然就没有办法继续读书了。”
杨书记看着眼前这个瘦黑的小子,脸上露出一些怪异的表情,想了一会儿,说:“这事不归学校管,你去找教育局吧。”
下午,向杰又去了教育局,经多方询问,得到的回复是:“转不了,没有这样操作的。”向杰失望而归。
后来经过到处借钱,第一学期,向杰终于还是硬着头皮熬了过来。但是很显然,这么高的学费杂费生活费,第二学期他肯定读不了了。
第二学期,因为没有学费,没有粮食,姐姐要出嫁等等原因,向杰向学校申请减免部分学费没有得到批准后,只好申请休学一年,回家找够学费再说。
回家那天,向杰去找杨立万和刘小伟,说:“我休学了。”
两人简直不敢相信:“为什么?”
向杰:“没钱啊。我要回家挣钱,明年再来。”
“这样啊。”两人再也不说什么,毕竟向杰家的情况,大家都知道。
两人送向杰到学校外面的古石桥头。三人都沉默不语,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好久,向杰说:“我走了,你们要好好学习啊。”
杨立万拍了拍向杰的肩膀,说:“在家里要坚持复习,不要落下了。”
刘小伟则抓住向杰的手强笑着说:“多挣点钱,够一年两年花的。”
“好,你们回去吧。”向杰苦笑着说,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到了远处,听到杨立万和刘小伟喊到:“明年见!”
向杰没转身,只是边走边举起手来,挥了挥,消失在汹涌的人潮里。
虽然说是休学找学费,但是要在河东农村里找钱,那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而在高山屯能挣钱的活路就更少了,向杰想来想去,也没有想出个办法来。
回到高山屯,大家伙都很惊讶,陆大成,方天亮,陆天师等户主都来到向杰家里,问个究竟。
几个一番讨论,大家最后得出一个结果,那就是烧火炭。这是唯一能挣钱的活路了。
高山屯山高林茂,盛产适合烧火炭的银刚木。河东乡附近的村民大都以此为作为养家糊口的经济来源。
既然只有烧炭一条路,那就干吧,可是烧炭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有一套很复杂的制作工艺流程。首先得挖窑,其次是砍木,再次是入窑,接着是烧火,最后是出窑,挑到河西镇上去卖。前前后后得花个十几二十天,费时费力,挣的钱也不多。
别人家都有自己的炭窑,只有向家没有。因为挖一个炭窑实在不容易,向杰父母是都残疾人,干不了烧炭这种重活。家里也没有人力可以和向杰一起烧炭。
正当向杰发愁的时候,邻家女孩路三妹找上门来了,一进门便问向杰:“杰哥,听说你要烧炭,我跟你一起吧。”
向杰正愁眉苦脸呢,路三妹来得太及时了,赶紧说:“好啊,好啊。”
路三妹比向杰小两岁,但是力气却比向杰大得多。毕竟是农村的孩子,天天挑这个挑那个,不断地干活,不断地磨练。而向杰虽然是个男孩子,但农活干的不多,只有假期的时候偶尔摸一下,加上身体本来就比较瘦弱,所以在这次合作当中,其实是向杰占了三妹的便宜。但是三妹不计较这些,高山屯的人都不会计较这些,山里的农民大都是非常纯朴善良的。今天你帮我,明天我帮你,很正常。
两人说干就干。第二天,向杰和路三妹就带着锄头和铁铲等工具到山上,选了一个银刚木比较多的地方,开始挖窑。
挖窑是个体力活,也是个技术活,村里的男人基本上都会。虽然向杰没有挖过,但知道原理,也看过别人的炭窑,知道怎么挖。路三妹是个女孩子,她就不懂这些技术了。
挖窑的第一步就是挖主窑,就是窑的主体。先往山里挖一个又小又矮的窑口,够一个人爬进爬出即可,大约一米深。然后再在里面挖出一个直径2米,高度1米8左右,平底圆顶的地下空间。
主窑挖好了之后,接着就在左边挖一个入火口。入火口要外面大,里面小,呈喇叭状。外面大是为了方便堆柴火,里面小是为了让火力集中,同时保证主窑的密闭性。入火口要斜向上通到主窑左边中间位置的顶部。口部直径约小碗口大小,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
最后的一套工序是挖出气孔。出气孔要开在主窑中间底部右边上,往右边平挖进半米左右,与窑底平或略低一点点。出气口直径和入火口直径一样大小或略小一点点。然后在外面对好位置,垂直往下挖一个竖孔,通到底部的出气口处。这样一个完整的炭窑就挖好了。
挖好了炭窑,花了整整两天时间,两人都成了泥人,身上脸上全是泥土。向杰看着泥人一样的路三妹,笑了笑。路三妹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向杰,又看了看自己,诱惑地问:“你笑什么?”
向杰说:“笑你呀,泥三妹。”
路三妹打了一下向杰,反笑说:“笑我?你还不是一样?”
两个泥人在窑洞里哈哈大笑。
挖窑虽然很辛苦,但两人很开心。正所谓,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第三,四天,就是砍木了。向杰和路三妹每人一把斧头,就近或往上砍伐银刚木。银刚木砍下来之后,把枝条削掉,砍成每节1.5到1.8米不等长度的木棍。
第五,六天,就是运木了。两人把头两天砍好的银刚木,扛到炭窑外面周围。银刚木之所以适合烧炭,是因为它质地很硬,所以也就很重,稍微大一点的一节,都有一百多两百斤,需要两个人抬。
第七天,入窑。入窑也叫装窑,就是把银刚木装到窑里面,一根一根的竖着排列堆集在一起,推满了主窑之后,就用泥土严严实实地封住窑口。
窑口封好之后,就可以开始烧火了。找一些干柴,推在入火口里,大火焚烧。火苗会沿着入火口,慢慢烧到里面的银刚木。这时候出气孔冒出来的烟是浑浊白色的,带有很大的生木水汽味。大概烧个两三天,出来的烟是清白色的,干净的白色,说明窑里面的银刚木已经在自燃了。这时候就把火撤掉,用泥土封住入火口,留一点点口通气,保证窑里的银刚木继续自燃。大约2到3天,出来的烟慢慢由白变青色了,说明木头已经自燃得差不多了,就可以封住入火口和出气孔了。又过五天,就可以开窑取炭了。
开窑取炭是一个很热很燙又很多炭灰的活。为了减少热烫和炭灰,向杰自己想出了一个办法,就是开窑前一天,往出气孔里灌入两桶水,然后又封存起来。这样取炭的时候没那么热,也没那么多灰,火炭既漂亮又沉重,能多卖不少钱。
开窑了,两人把窑口挖开,人蹲着进去把木炭一根一根的取出来。取完火炭,人就变成了黑人。全身上下,嘴眼鼻喉耳,没有不黑的。咳都能咳出黑痰来。把取出来的炭装满了两箩筐,就可以挑回家,然后就可以挑到镇上去卖钱了。
第二天,向杰,路三妹各挑一担木炭,和屯里的其他人一起,摇摇擅擅地往河西镇赶去。从高山屯到河西镇,要走四个小时的山路。向杰挑了一百斤,是全屯最轻的一挑。路三妹等妇女女孩们都挑130斤左右,别的男人们也都挑150斤左右,而流二虎则挑200斤。到街上一称。收火炭的老板都吓坏了:“我的天啊,两百斤?大力士,你要钱不要命啊。”
流二虎笑了笑说:“没什么呀,还可以再挑多二三十斤。”
收火炭的老板竖起大拇指笑哈哈地说:“大力士,大力士,下次还拿来我这里啊。”
卖完火炭,大家都一起去吃粉。向杰按斤数多少把钱分给了路三妹,但是她坚决不同意,说要平分。乡亲们都劝说要平分,向杰只好同意了。
和路三妹合作了快一年,两人之间的感情发生了微妙变化。向杰已经深深地喜欢上了这个勤劳朴实的邻家女孩,如果不读书,如果要结婚,她肯定是向杰的不二人选。路三妹也是早就对向杰芳心暗许了。可是向杰要读书,要考大学,只好把这份感情压在心底,一直没有表白。路三妹也知道向杰的心思,知道向杰是个心很大很野的人,不会甘心在这个小屯子里安居乐业的,所以也是没有更进一步的表示。
在准备去学校的前一天晚上,路三妹和向杰来到了村口的那个小亭子。路三妹问:“向杰哥哥,明天又要去学校了吗?”
向杰说:“是啊。”
路三妹说:“家里这么困难,读书又要花那么多钱,你以后怎么办呀?”
向杰叹了口气说:“走一步算一步吧。”
尽管路三妹心里是多么的喜欢着向杰,但她知道谁也改变不了向杰读书的决心。她深知自己只是个农村没文化的小姑娘,更没有能力帮助他什么,毕竟读书要花的钱实在是太多太多了,远远超出了一个农村普通家庭的承受能力,而且她更清楚他和她始终不是一路人。最后路三妹把二十块钱塞给向杰:“杰哥,拿着吧,别嫌少。”然后就一个人跑回家了。
第二天早上,向杰怀揣着200块钱,挑着50斤大米,沿着山路,摇摇晃晃地向红水河边走去。身后山头上传来了清脆的山歌声:
大路长长哥慢走,
小路弯弯哥慢行。
哥哥出门求学去,
他日回乡妹来迎。
……
向杰知道是路三妹的声音。他回头望了望,心里既美滋滋的又有些酸楚,低下头,沉思了一会儿,抬脚继续赶路。
休学一年之后,学费倒是找着了,但是功课却是落下了很多。当他返回学校时,已经发现很多都跟不上了。
两个月后,向杰担心的事情就来了:生活费没有了。家里连饭都吃不饱,就更不用说钱了。向杰左思右想,也没有想出个办法来。
这天是星期天,路五叔来赶街,特意来到了学校,找到了向杰说:“我们去你表叔家吧。”
向杰说:“表叔家?好啊。”
表叔是个退伍军人,分配在国营水泥厂当工人。向杰从来没见过他本人,只在奶奶家的堂屏上看到过他的相片。
向杰跟着路五叔东问西问,终于找到了别人说的表叔家。门是开着的,里面坐着一个男人,路五叔并不认识他,以为外地人,就用官话问:“王表叔在家吗?”
那人本来就是邻村的人,但听到路五叔说着官话,赶紧用官话回说:“不在,你们找错地方了吧。”
两人尴尬地走过去了,没一会,路五叔突然说:“不对啊,就是这一家了呀。”
两人又倒回来用壮话问那人,那人哈哈大笑说:“没错,就是这里,谁叫你说官话呢?我以为是外地人呢。”
路五叔也哈哈大笑:“谁叫你长得像外地人呢。”
王表叔正在里屋看着黑白电视,听到向杰到来,很高兴。他早就听说过向杰读书很聪明,心里特别喜欢,如今见到本人,自然是高兴有余,喜爱有加,赶紧拿出十块钱,叫小儿子去菜市场买肉买菜回来招待向杰和路五叔。
路五叔和向杰在津津有味地欣赏着墙上贴着的很多王表叔当解放军时的照片。五叔说:“你表叔参军时候的照片,好英俊好威武啊。”
向杰:“是啊。”
王表叔问了向杰在学校生活学习怎么样,向杰如实说了自己的境况。表叔听了忙说:“那来我这里住呀,和你表弟睡一张床吧。”
向杰别无选择,自然就同意并谢过表叔。
向杰家里穷,平时也就只能带点米,菜什么的自然都没有了,都是吃王表叔的。
王表叔工资不高,多向杰一张嘴吃饭,开销也大不少,但是他毫无怨言,一直待向杰如自己的亲儿子一样。
小表弟正在读小学,年纪不大,个子却不小,胖乎乎的,常常带着一大堆家庭作业回来做,而那个书包比人大,城里的小孩就是不一样。他还这么小在乡下读小学的时候,也就是几本书,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家庭作业。他在想,如果自己小时候就在县城里读书,那会怎样呢?
小表弟学习生活条件非常好,但成绩却不怎么样,很多题都不会做,向杰就耐心地给他辅导着。
天天如此,从未间断。
向杰想,这是他目前唯一一件能为表叔做的事情了。
久而久之,小表弟的成绩大有长进,而向杰也越来越像是一个老师了。
如果没有王表叔的帮助,向杰这学肯定是上不成了。这份恩情,向杰一直也只能深藏在心底。他暗暗发誓,毕业以后一定要好好报答王表叔的大恩大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