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弟不上学了以后，向杰就算是放了心，可以肆无忌惮地去复读了。

带着卖大石斛挣的300多块钱，向杰终于又回到了他魂牵梦绕的学校，插进了理科补习班，与众多落榜的同学们一道努力复习，准备迎接又一年命运所依的高考。

此时，距离高考还有不到四个月的时间。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福祸，向杰万万没有想到，正当他全力以赴备战高考的时候，一件不幸的事情却突然发生了。

高考前还有两个月的这一天中午，向杰刚刚帮姚妈收完碗筷，正准备吃饭，邮递员游山水来了，见到向杰就说：“向杰，古石桥头那里贴了一张死人相片，好像是你们高山屯的。”

向杰看了看游山水，冷笑着说：“怎么可能？”

游山水不高兴了说：“不信你去看看。”

向杰在游山水的拉扯下，往古石桥走去。到了桥头的公告栏一看，果然有一张认尸启示，是县交警公示的，正在寻找家属认尸。向杰瞧了瞧，看到死者一脸苍白，面目挣拧，感觉非常陌生，加上向杰的潜意识里根本就不相信高山屯的人会在这里出事，所以就对游山水说：“不是我们屯的。”

游山水坚持说像：“我感觉很像那个叫什么天赐的，因为上街我见他来了，但没有见他回去。他儿子路传声也在县里读初中。不然我们去叫他来看一看。”

向杰问：“路天赐？”

游山水肯定地回道：“是啊。”

向杰再仔细看看，感觉有点像也有点不像，不敢肯定，就说：“那我去叫路传声过来吧。”

随后不久，向杰就带着路传声来了。路传声到那里随便看了一下，也说：“怎么可能是我爸呢？我爸上街刚给我送米和钱，好着呢。”

路传声压根就不相信自己的父亲会出事。

游山水有点急火了，大喊：“你看仔细点！”

路传声又仔细地看了又看，突然脸色大变：“脸不像，但衣服是。”一下子哭出声来：“爸爸，我的爸爸……”

向杰瞬间懵了，竟然真的是路天赐。

路传声哭了好久，向杰说：“别哭了，我们去交警队看看吧。”

路传声说：“杰哥，我什么都不懂，劳烦你了。”

向杰：“劳烦什么呀，我们快点走吧。”

说实话，在高山屯，十几户人家都团结互助，亲如兄弟一般。一人有难，全屯支援，不管是谁家出了什么事，大家都会尽力帮忙的。在方圆百里是出了名的团结屯。向杰现在是屯里最有文化的人了，而且又在县城读书，是必须出面的。就算高考在即，他也毫不犹豫，这个时候，没有什么事比这人命关天的事更大的了。

向杰和路传声来到了县交警中队，说明了来意，一个领导模样的人，穿着整洁的警服，头戴大盖帽，威严而热情地接待了他们，询问了他们死者的姓名，年龄，家庭住址，家庭成员等等并作了记录，然后向他们说明了情况：“经检查，初步断定死者是从车上摔下来，后脑勺着地受伤，司机逃逸。后来我们接到报警赶到现场，把伤者送到医院救治，但还是受伤过重抢救无效而死了。目前暂时还没找到肇事车。”

一听到这里，路传声一下又悲痛地哭了起来。

向杰问：“那有什么线索吗？”

领导说：“有一些，但还不充分，我们还在继续调查的。你们放心吧。”

路传声听到没有线索，哭得更伤心了。

向杰问：“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呢？”

领导说：“你们先回去吧，等有了结果，我会通知你们的。”

向杰又问：“那尸体现在在哪里呀？”

领导说：“当时因为好几天没联系上家属，我们只好请人把尸体埋在医院的后山上。你们可以去看一看。”

向杰又问：“那我们怎么知道在哪里，哪个坟才是他的呢？”

领导说：“在半山腰上的一棵大枫树下，最近没有别的新坟，很好认的。”

向杰：“哦，谢谢领导了！”

领导接着说：“时间也不早了，你们先回去吧，我们一定尽快调查清楚，抓到肇事司机，给你们一个交待的。”说着还从口袋里掏出了50元钱，塞给路传声说：“拿去做路费吧。”

路传声不要，哭着说：“谢谢领导。”

领导硬塞到路传声的口袋里，安慰他说：“拿去吧，你们挣钱不容易。”

向杰心想碰到好人了。他想都不敢想过，像他们这种山里来的穷苦人家，无亲无故，没钱没权，卑微得像蝼蚁，能遇到这么体恤民苦的大官，简直就是老天爷开眼了，就说：“领导，太谢谢您了!”

路天赐的意外暴亡，使得两人心里都非常难过，但能遇到好心的交警领导，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

临走的时候，向杰偷偷地看了这位领导警牌上的名字，心里想，以后毕业了，一定要好好报答他。

向杰和路传回到学校时，学校已经放学了。这一天向杰因为来不及请假，旷课了。其实补习班旷不旷课没什么两样，老师是不会管的，只是自己的学习被耽搁罢了。

第二天，因为不是街日，没有客船，向杰和路传声只好坐车绕远道回家，把事情告诉了他的家人。

路传声一家老小哭成一团，头发斑白的路二爷，路天赐的父亲，一边流着老泪，一边默默地摆起了灵位。

又一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在高山屯上演了。

此情此景，向杰又想起了自己死去的父亲和爷爷，不禁也黯然泪下。

路天赐的死讯，让高山屯炸开锅了，全屯的人都跑到路家来打听情况。

像路天赐这样客死他乡的，在高山屯多少年来还是头一次。经过各户户主们的讨论商议，最后决定，要派几个人去县城，找天赐的尸体，同时去找交警，问一问肇事司机抓到没有，该怎么处理这桩命案。

当然，向杰毫无意外地成了领队人，因为没有更好的人选了。向杰虽然高考在即，但自是不能推脱。因为在高山屯，各家各户都亲如兄弟，不分姓氏家属，向来如此。况且路天赐生前对向杰非常好。出于良心，向杰自然是义不容辞。

第四天，县城的街日，向杰带领着路氏家族的人，早早赶船前往县城，来到医院后山的乱坟坡上，寻找路天赐的尸坟。经过一番辩认，最后确定了尸坟。陆家几个人给坟重新培上新土，插上幡纸，摆上酒肉等，祭奠一番，就算完事了。

按照农村习俗，人不管死在哪里，都是要运送回家，落叶归根的，但当时尸体已入土，而且交通不便，也很难找到什么车或船呀愿意运送，就算找到了，也是一笔不小的费用开支，路家肯定掏不出这个钱，所以就只能等一年后，再来采取样骨回村重新安葬。

忙完这些，天色已晚，大家只好兵分几路，各自找在县城工作的熟人借宿，向杰和路传声则各回各校，准备第二天再去县交警问问情况。

次日，向杰和路传声一行来到县交警，还是那位领导接见。不同的是态度竟突然变得非常冷漠：“还没有结果，等待通知吧。”

交警态度的180度转变，让向杰和路家兄弟懵了。

向杰赶紧问：“那要到什么时候才有结果呢？”

领导说：“这个我怎么知道，叫你回去等你就回去等得了。”

没有办法了，只好听从安排，先回家等待消息了。谁叫人家是大官，我们是贫民呢！

路家兄弟人多，在县城呆久了不方便，就只好回家了。临走时，路大叔等人交待向杰说：“那就麻烦你多跑路了。”

向杰说：“好的。”他知道，除此之外，好像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第二天，向杰又去问，没结果。

第三天，还是没结果。

第四天，还是没结果。

……

一天没结果，向杰的心一天都是悬着。

回想着路天赐真是不幸，年纪轻轻就突然暴毙他乡，留下一家老小。路天赐生前待向杰非常的好，不是兄弟胜是兄弟，每次有好吃好喝的都少不了叫上向杰，还常常拿向杰当榜样来教育自己的儿子。如今突然遭遇不幸，向杰心里也是很难受。不能在他生前为他做些什么，只能在他死后为他和他的家人做些事情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嘛。而现在能为他做的事情就是向交警咨询交通事故的调查和处理情况，争取合理的经济赔偿。

交警那边一直没结果，交警态度的极大转变，早就让向杰感觉不对劲，但他也是没有什么好办法啊。

这天中午，姚妈看到向杰东跑西跑，无心学习，就关心地问：“交警那边还没有什么回复吗？”

向杰无奈地说：“没有啊。”

姚妈看着眼前这可怜的孩子，犹豫了一下，说：“向杰啊，你还是不用管了吧，白费心机，你得安心复习，高考更重要啊。”

“姚妈，我知道，但不管不行啊。”向杰说。

“你可能不知道，那个司机是县城本地人，姓龙，他女婿在县里当大官呢。交警肯定不敢不帮他们啦，不会帮你们的。”姚妈说完，似乎有点后悔说了这话，于是假装忙着去了。

这个情况，向杰早就意识到了，只是不敢相信它竟然是真的，而且司机后台那么大。

这时候，服务员小芹走近向杰，偷偷地告诉他：“向杰，我听说车祸那天有很多人看到了，你可以去现场附近问一问他们嘛。”

向杰看着小芹，点了点头，报以一个感激的微笑。小芹也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他知道向杰的心情和难处。

向杰来到事故现场周围的小店明查暗访，他们有的说不知道情况，有的说应该是路天赐下车的时候，还没下好，司机就快速开车走，导致他从车上摔下来，撞到头部，造成重伤。还有人说，后有人报警，交警拉到医院抢救，因为没有人付医药费而停止抢救，最终死亡。另外还有人说，肇事司机姓龙，城关镇人，是县某大领导的岳父，后台硬得很呢……

向杰感觉到事情越来越不妙，赶紧去县交警打听情况。那位领导告诉向杰说：“经过我们的调查，路天赐是为了逃避车费而偷偷跳车，导致头部撞伤而死。司机并不知情，所以并无责任。”

竟然是这样的结果？向杰彻底懵了，激动地对交警说：“这怎么可能，路天赐当时身上是有几十块零钱的，不可能为逃两块钱而跳车的。”

交警不高兴了：“那只是你的猜测。我们调查分析的结果就是他擅自跳车。”

向杰更激动了：“那也是你们猜测的，有证据能证明他是自己跳的车吗？”

交警也有些怒了：“那你有证据证明他不是跳车的吗？”接着递给向杰一份死亡责任鉴定书。还安慰他说：行了，事情就是这样的了。司机出于人道，还给死者支付1000元医药费呢。”

向杰看了一眼鉴定结果“……路天赐是为了逃避车费而偷偷跳车，导致头部撞伤而死。司机并不知情，所以并无责任……司机出于人道，给死者家属支付190元的安葬费。”

看着这一串字，向杰瞬间感觉到，每一个字就像一把尖刀，深深地扎到了他的心。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就这样没了，更可恶的是，一条命只赔190块钱。就算是一个叫花子的命，也不止这点钱吧？

向杰对这样的处理结果，感到非常意外，死活不能接受，但交警根本不给他争辩的机会，留下狠话说：“事情就这样了，不服你们可以上诉。”

面对交警领导的强硬态度，向杰既愤怒，又束手无策。在那个时候，他真的感到作为农民，贫穷的乡下农民，在高大威严的交警领导面前，显得是那么的渺小无助。就算有天大的冤枉，也无从申辩。

向杰无可奈何地去找路传声，告诉他交警的处理结果。路传声听了顿时大哭起来：“爹啊，你怎么这么命苦啊，死得这么冤啊！”

无奈之下，向杰只好和路传声一起回到高山屯，和乡亲们商量怎么办。最后大家一致通过，决定组团上交警队讨回公道。

次日，五六个路天赐的亲族在向杰的带领下再一次奔赴县交警队。因为都是文盲，不会说官话，在威严的交警领导面前，根本不敢说话。只有向杰在和交警交涉。但交警还是那句话，不服可以上诉。很明显就是吃定了死者家族没有任何背景不会上诉。而且上诉的期限马上就过了，就算死者家族要上诉，也来不及了。

大家讨论着，既然辩解无用，上诉估计更没用，最后只好认命，接受了处理结果。路传声的叔叔拿着190元安葬费，双手不住颤抖。众人不禁失声痛骂起来：“天啊，一条人命就值190元啊？”，

向杰心里很痛苦很内疚，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缈小无力。在这个交警官员的面前，自己卑微得就像是一只小小的蚂蚁，随時都可以被人踩死在脚下，心中不禁暗暗发誓，不管如何，一定要考上大学，为高山屯，为自己，出人头地，才有能力争取公平正义和尊严。

经过了一个月的折腾，路天赐命案就这样草草结了案。而向杰也开始准备走进考场，迎战人生的第二次高考。

高考揭榜，毫无意外，向杰又落榜了。

而平时都不知道什么是学习，什么是努力的刘昌广，竟然考上了医科大学，成为未来的医生。平时拉帮结派，打架斗殴的楊殊同，也考上了师范学院，成了未来的人民教师。而向杰却以7分之差，再一次榜上无名，名落孙山。

那一年，西南县高考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但没人敢明说。

古石桥的桥沿上，站着一个瘦小的身影，那是向杰在哀思。下面是刚发洪水的河水，汹涌奔流，向南而去。

这时候，姚妈和小芹正好开着三轮车路过。坐在车后面的姚妈远远的就看到了站在桥上的向杰。

姚妈问小芹：“唉，那个人好像是向杰耶，要跳河吗他？”

小芹顺着姚妈指着的方向看去，说：“是，是向杰。”

姚妈赶紧说：“停停停……”

小琴立即刹车停了下来。两人走进近石桥，大喊：“向杰，你干嘛呢？”

向杰听到是姚妈的声音，回了头说：“没干嘛呀。”

“你吓我一跳，站那么边上干嘛？我以为你要跳河呢？”姚妈温怒地说。

小芹也说：“刚才你那样子，真的很像要跳河勒。”

“我怎么会跳河呢？大学还没考上呢。”向杰说。

姚妈转惊为喜，说：“那就好。向杰，去我家吧。”

“哦。”白杰心想，反正也没地方去，就去姚妈家看一看吧。

小芹开车，姚妈和向杰各坐一边，小三轮飞快地向姚妈家驶去。

向杰来县城读书这么久，一直都没有去过姚妈家里。虽然姚妈邀请过他几次，但他不敢去，因为在他心里，有一种自卑占据着，他怕姚妈的家人瞧不起他。城里人就像当官的一样，高高在上，根本不会把从山里来的贫苦人看在眼里。

来到了姚妈家门口，看到门是锁着的，向杰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下了。因为他怕碰到姚妈的家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小芹停了车，然后去开门。姚妈告诉向杰说：“你看，那栋最高的楼房，就是那个姓龙的家了。”

“哦。”向杰往姚妈说的方向看了一眼，知道那姓龙的司机住哪里了。

此时此刻，一股五味杂陈的感觉涌上了他的心头。

进到屋里，妈妈招呼着向杰和小芹坐下，然后就忙着去煮东西了。

向杰好奇地参观了姚妈的家。这是他迄今为止进过的最宽敞最豪华的房子了，宽敞的客厅，豪华漂亮的装修，很大的电视柜上面，放着一台很大的彩色电视机，比表叔家那台黑白电视不知好像上多少倍。还有橱柜，餐桌什么的都非常干净漂亮……

向杰心想，哪天我考上大学有了工作，我的家也要这么弄。

从大堂上的很多照片看，向杰就知道，姚妈有三个女儿，三个儿子。三个女儿都很漂亮，听说都嫁给了国家干部。而三个儿子却都还没有成家。以前常听她说，他的几个儿子非常不争气，一直在外面浪荡做小混混，让她非常头疼。

姚妈虽算有钱，不愁吃穿，但也有解决不了的烦心事。也是啊，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没多久，他就把一锅热气腾腾的甜酒汤圆拿到了餐桌上，先盛了一碗给向杰，然后又给小芹和自己盛了一碗，说：“吃吧，向杰。没什么吃的，就一点汤圆了。”

向杰赶紧说：“麻烦你了，姚妈。”

“没事。”

三人就开始吃了起来。

这是向杰第一次吃甜酒汤圆，那是非常的美味可口。

吃了汤圆，一通闲聊之后，姚妈问向杰：“今年又没考上，明年还考吧？”

向杰很失落的说：“不知道啊，考肯定想考，但是……”

姚妈看出了向杰的心情，就安慰他说：“考吧，家里再困难，也要想办法考啊。别的我帮不上你，但吃菜的话，你可以放心了。”

向杰看着眼前慈祥的姚妈，说：“谢谢你，姚妈。”没有再说什么。他很感谢这位非亲无非故的却无怨无悔地帮助他的热心人，感觉欠她的已经太多了，如果明年还是没脸没皮地去她那里免费吃菜，实在是很不好意思啊。

从姚妈家里出来，向杰马上又陷入了痛苦的漩涡。

是的，高考再一次失利，让他失落不已，痛苦不堪。想不到自己昔日神童，如今要考个大学，跳出大山，竟然这么难！

艰难的大学梦，贫寒学子的路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