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几个小时的颠簸,面包车终于进入了黑山界。黑山依然黑如其名,山是黑的,水是黑的,树木花草是黑的,泥土石头都是黑的,整个矿区山体山脉一片黑乌暗郁,毫无生机。远远望去,各种矿洞遍布其中,洞口下面则是成千上万吨的采矿废石。各种运矿的公路缠山而上,各种山体裂缝遍布整个矿区,差不多半米宽的裂缝在公路上随处可见。整个矿区千疮百孔,触目惊心。
面包车来到了黑山矿的黑龙山。三人下得车来,方红兵在前面带路,在街上买了一些菜米油盐,然后走路上山,来到了一处工棚。工棚很简易,勉强能挡雨却不能遮风。进入工棚,三人就开始生火做饭,整理床铺,为第二天上班做好准备。
矿山的夜晚,除了远处炼矿机器的隆隆音和偶有运矿过往车辆的声音,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了,连一只虫鸣鸟叫声都没有,空旷而寂静。向杰躺在简易的床上,想着明天就要下井了,心中不免有些激动和兴奋,也有些紧张。这里将是他梦开始的地方,一生的愿望能不能实现,就靠这份从来没有做过的也本不该他做的工作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方红兵就已经起来煮饭弄菜了。在这里,虽然就只有三个人,但就是一个组,就是一个家庭,方红兵就像是家长,负责着这个家庭大小事情,保证顺利地开展工作。
吃饱了饭,三人就各自穿上水鞋,戴上安全帽,带上装有20斤自来水的塑料水壶,以及强光手电筒,换洗衣服等,开始下井了。
方红兵在前面带路,其次是向杰,杨勇在后面断后,匆匆往井口赶去。不几分钟,三人就来到了井口。第一次下井了,向杰甚是好奇,甚是期待,也有些害怕。矿工可以说是这个世界上最辛苦的体力劳动者了。自己是个文弱书生,到底能不能胜任这苦力?不过如今他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不管怎么样,一定要坚持下去。想到这,向杰抖了抖精神,迈开大步跟上。
向杰边走边看,只见这个矿井大约两米多宽,三米多高,中间铺着铁轨,就像是小型的火车轨道。矿井是斜井,以 45 度的斜度向地下延伸,深不见底,只有每隔十几米一盏的灯泡在发出微弱的光。方红兵和杨勇是老矿工了,走步镇定而稳健,只有向杰有些慌乱,脚底轻飘,时不时打一下滑。方红兵笑着说:“同,小心点,别摔倒了。”
向杰嗯了一声说没事。向杰双眼边看脚下,边看矿道顶部,发现有一些裂开的石块似乎要掉下来,赶紧问方红兵:“那块石头会不会掉下来啊?”
方红兵说:“一般不会,但走过下面时小心一点,走快一点。”
也不知道转了多少个弯,下去多深,走了一个小时后,三人终于来到了工作面,就是他们要干活的地方。他们的工作叫刮方,就是将爆破出来的矿石刮装进斗车,再让上面的人用机器拉出地面。这个工作简单粗暴,异常的辛苦,靠的就是力气。
工作面刚刚放完炮,烟雾都还没有散去,一股浓烈的火药味参杂着矿石的石头味弥漫其中,加上气温很高,让人窒息。
方红兵熟练地接好电线,然后把鼓风机的风筒拉到工作面,打开鼓风机。强有力的鼓风机将矿洞里的异味吹出了去,空气就好多了。接着杨勇把水管拉到里面,对着矿石一顿淋洒,一是降温,二是去尘。接着方红兵带着向杰铺临时铁轨,铺好后就拉来斗车,三人就开始装车。
每人一个铲箕,一把铁刮子。用刮子将矿石刮进铲箕里,然后举起铲箕,将矿石倒入斗车里。矿石特别重,比一般的石头要重得多,每一铲箕至少40斤。向杰偷偷数了数,大约装入45铲箕,就是每人15铲箕,才装满一个斗车。然后挂上钩,发信号给上面的人拉上去。拉完又把空斗车放下来,让下面的人再装矿。
方红兵和杨勇毕竟是老司机了,很显然刮得比向杰快得多了,但向杰也不甘落后,拼命追赶。没装完一斗车,大家都汗流浃背,特别是向杰,以前从来没做过这么超强负荷的体力活,更是汗如雨下。实在热得受不了了就直接到水龙头下面淋个痛快,渴了就喝从上面带下来的水。
就这样,三人连续奋战了8小时,各自喝完了满满一桶20斤的水,终于把工作面的矿石都刮完了。他们就在井下洗身洗衣服,换上干衣服,然后疲惫不堪地走回地面,接着赶紧煮饭做菜,填饱肚子。
煮菜的时候,方红兵明明放了一大半碗猪油,但还是不好吃,根本没味道,好像不是猪油似的,不像在家里,放一两瓢羹就很好吃了。因为矿区这里的猪,都是用饲料添加剂“科学”养殖出来的,非常难吃,完全没有家猪那种美味。
吃完晚饭,方红兵和杨勇还出去街上玩耍,顺便买第二天的菜。而向杰没心情玩耍,就躺下睡觉了,因为他实在是太累了。
第二天醒来,向杰才发现自己全身肌肉酸痛无比,特别是双手,连拿牙刷刷牙都觉得费劲。但他没说出来,装着没事的样子。因为他不能让方红兵和杨勇笑话,也是要忍住,得继续。
第二天,又是8小时,第三天,也是8小时。三天下来,向杰感觉快挺不住了,真想不干了,真担心再干下去人会不会跨掉。
收工回来,吃完晚饭,那两个又出去浪了,向杰独自坐在工棚外边的大石头上,望着漆黑的夜色,心底不禁有些矛盾起来,坚持下去嘛,身体可能受不了,不坚持下去,复考就无望了,大学也就绝望了。向杰就这样心理挣扎了好久,最后还是决定咬咬牙,再坚持几天看看。
一个星期过后,向杰发现全身肌肉好像没有那么疼痛了,也许是适应了,也许是麻木了,心里不禁偷乐了起来。
终于战胜了困难,战胜了自己,向杰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可惜好景不长,因为和他们对班的另外一个组出事了,一个贵州矿工被飞奔而下的斗车撞死了。
出了人命,工作面就被迫停工了。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三人就失业了。
向杰焦急不安地问方红兵:“现在这里不能做了,怎么办呀?”
方红兵见向杰很紧张的样子,就安慰他说:“不怕,我再联系看看。”
因为停工了,账也结了,三人就不能住在工棚里了。他们带着行李,来到黑山街上,就在街上搭起临时火炉煮饭吃。方红兵则去找公共电话联系矿老板,打了半天电话,愣是没有一个老板要人。直到第二天,方红兵突然想起起来一个人,试着打电话过去问问,没想到对方说要人。这下好了,三人相对而笑。
方红兵告诉杨勇和向杰说:“这个老板叫雷公,是我们西南老乡,来头很大,在地区公安处都有人,混矿区已经很多年了。我们好好给他干,到过年回家的时候,可以让他开小车送我们到河西街上。”
向杰突然觉得方红兵很了不起。
没过多久,雷公就驾车来到跟前,接他们去工地。雷公长得高大威猛,不怒自威,确实像是在黑道上混的样子。最主要的是他声如雷鸣,雷公之名大概是这么来的吧。
车子很快就把他们送到一处工棚,这工棚和黑龙山上的工棚差不多。三人下了车来,雷公带他们进入工棚里,说:“你们就住在这里吧。”工棚里有一个人,看到他们进来,就站起来迎接。雷公给三人介绍说:“这是蓝师傅,打炮的,以后就是他带你们下窿。”方红兵嗯了一声:“好的。”
第二天,三人就和蓝师傅一起下窿。不知道转了多少次弯,上上下下,也不知走了多少路程,大约两小时,四人来到了一个废弃的矿洞里。三人在外面等着,蓝师傅先去打炮眼,然后放炮。大约半个小时就放好了,三人就进去捡矿。蓝师傅也帮忙一起捡。捡矿就是选出有矿的石头,用锤子敲去石头,留下矿的部分。捡矿也是个技术活,蓝师傅自然是很精通,方红兵也会,就是杨勇和向杰不会。他们两人专门捡矿,向杨两人专门去石头。
就这样忙活了六七个钟,终于捡够了三个水泥袋子,每袋100斤左右,一人背一袋。蓝师傅是不背的,他只负责打炮和监工。背一百斤矿石,爬过几千米远的废弃矿道,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个地方还是绳子做的梯子,非常难爬。有的地方,还要猫着腰穿过很矮的洞。有几次,向杰累得都快倒下了,但他心里对自己说,不能倒下,一定要坚持,坚持,坚持住。
终于来到地面,向杰已经累得精疲力尽,特别是两条腿,疼痛得不行。但他不敢有过想要放弃的念头,一刻都没有,因为他别无选择。
采矿的日子虽然劳累,但也充实。时间很快就到了年底最后一天了。向杰和蓝师傅正在一个低矮的矿洞里选矿,方红兵和杨勇在另外一个矿洞口选。蓝师傅对向杰说:“向杰啊,你是我见过最有骨气的学生。”
向杰苦笑:“蓝师傅,我也是没办法,不得不做而已。”
蓝师傅说:“我以前和你情况差不多。但我就没有坚持下去,所以现在就只能干这个了。”
向杰说:“这个很好呀,是个技术活,收入高。”
蓝师傅笑着说:“高有什么用?我现在挣的钱,都不够养家糊口,盖房子,娶老婆,还要供弟弟读书,日子过得也是紧巴巴的。所以,你一定要考上大学,将来分配个工作,当国家干部,吃国家饭,拿国家钱,那才叫好,那才叫有出息。”
向杰说:“嗯,也对,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呢,是一定要考上大学的。”
两人一边捡矿,一边聊着天。向杰发现蓝师傅头顶上有一块石头要掉下来的样子,赶紧让蓝师傅让开,自己站起来伸手去要把它拿下来。蓝师傅看到了,忙说小心点。但说得迟那时快,石头掉了下来,锋利的石头刮到了向杰的手,大拇指根部被割开了很长的一道口子,血流不止。蓝师傅哎呀一声,赶紧从自己身上衣服撕下一块布来,帮向杰包扎好。并掏出钱包,拿出一百元给向杰说:“你赶紧去黑山医院处理一下,别感染了。”
向杰接过钱说:“蓝师傅,不好意思,是我不懂,不该用手去抓。”蓝师傅说:“不怪你,是我没告诉你。”向杰:“那我去了。”蓝师傅:“去吧。”
向杰忍着疼痛,一个人出了矿道,叫了辆三轮车,直奔黑山医院而去。
医生给向杰清洗伤口,然后缝了三针,包扎好,然后还给向杰配了一些吃的消炎药,交待说:“你回去每天按这个说明吃这几种药,一个星期不能碰到水,就没事了。”向杰说了声谢谢,就离开了医院。
处理伤口总共花掉了50元钱。
向杰回到工棚时,天已经黑了。蓝师傅他们也都收工回来了。方红兵和杨勇看了看向杰的手,有点责备地说:“怎么那么不小心啊?”向杰说没事。
向杰把剩下的50元钱还给蓝师傅,蓝师傅赶紧说:“不用,你留着买点吃的补补吧。”向杰知道蓝师傅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再给他他也不会要的,也就没再说什么了。
寂静漆黑的夜晚,他们都进入了梦乡,只有向杰独自一人坐在工棚外面的石头上愁上眉梢,思绪万千。这时候已经是元旦了。向杰想起了好朋友杨立万和刘小伟,他们已经顺利地考上了大学,成为他们村里第一批大学生,实现了各自的梦想,而且都快毕业了。而自己如今还被困在这黑山上,打个工都不能顺利,还受伤了,疼痛不说,主要是耽误干活了,挣的钱又少了。三个弟弟的学费都还没交完呢。
这一夜,向杰失眠了,既是手疼,更是心痛。
第二天,其他人都下窿了,只有向杰一个人在工棚,到也安静。向杰拿出课本,复习起功课来了。打工炼狱般的日子,时间对于向杰来说,太珍贵了。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腊月底,大家都盼着回家过年了。雷公真是个爽快人,宣布结束了采矿工作,并立马就给大家结了工钱。
离开工棚的前一天晚上,大家归心似箭,都收拾好了行李。方红兵把向杰叫过去说:“同,你把这个包拿到那边山上的路边藏起来。”
向杰问:“这是什么?”
方红兵说:“炸药,我偷雷公的,拿回去炸石头炸鱼用的。”
向杰怯怯地说:“这不好吧?”
方红兵说:“怕什么?你是学生,雷公不会怀疑你,就算被发现,他也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向杰犹豫着。方红兵急了:“同,这你都不帮我?”
向杰心里想:“确实是方红兵帮了他才有机会来矿山,而且过年后还得跟着他继续挖矿,才可以挣到足够的钱去复读和交弟弟们的学费。如果我不帮他,可能年后他就不再带我了,那可不行啊。”于是向杰就拎起那装炸药的包,趁着夜色,悄悄地来到对面的山上,准备要藏起来的时候,雷公突然出现了,很愤怒地对向杰说:“向杰,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有骨气的学生,没想到竟然做这种傻事?”
向杰羞愧得无地自容,默不作声。雷公抓起炸药包说:“你回去吧,告诉那个方红兵,我早就发现他偷偷藏炸药。枉我对他那么好,竟然偷我的东西。我不想再看见他了,趁我还没生气之前,赶紧滚蛋!”
向杰耷拉个脑袋有气无力地回到工棚。方红兵一看就知道事情败露了,赶紧说:“不好,我们今晚就走,马上。”
向杰说:“不至于吧?”
方红兵非常紧张地说:“不至于?今晚不走,要死在这里的。雷公是什么人?黑道上的,势力大得很,而且心狠手辣,说到做到。”
杨勇听了也慌了,说:“那赶紧走呀。”
三人背起行李,趁着夜色慌慌张张地逃离了工棚,沿着公路拼命奔跑。向杰知道这是多余的,根本就是杞人忧天,但方红兵不听他的。三人已经跑了很远了,正在一个拐弯处,突然听到后面有汽车的声音,方红兵马上慌张地小声地说:“快,到路下面躲起来,可能是雷公追上来了。”三人很快地窜到了路下面的林子里,气都不敢出,屁更不敢放。
三人一路小跑,一路躲躲藏藏,最后终于到了黑山街上,天也亮了。
方红兵和杨勇都松了口气:“没事了。”三人买点早餐匆匆吃了,叫了辆三轮车,赶往城区搭班车回河西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