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东城文灵寺以东,大商肆食店云集,官卖盐铁,私贩粮油茶酒、各类布匹、陶瓷竹木器皿,乃至大牲口等应有尽有,自长江泗水而来的贩夫走卒汇聚。
这日,虽已过了午餐正时,一处门脸的汤饼店里仍坐满了人。
角落里木案两侧对坐两人吃拌面。
青年头戴皂纱夏冠,身着窄袖细布夏衫。对坐中年汉子粗布衣裳,腰带跨刀,手拿一把蒲扇不住的摇着扇凉,口中没耽搁,两大海碗面已进肚。
这二人正是南兖刺史萧黯与州府参军孙化,二人微服巡查民情,到了午餐时,来搓就餐。
这是一处夫妻店,老板娘裹着头发在里面烹制汤饼、拌面,有个老妇人帮着打下手。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瘦男人,在外面招待客人,另还有两个儿女堂里堂外跑来跑去。
孙化呼噜呼噜一气吃完,和那老板扯闲话。
孙化问老板一能卖多少碗面。
老板,生意好的时候卖一百五十碗上下,不好的时候也近一百碗。
孙化给他算账,一碗十钱,一总有一千钱收入,扣除面粉盐油柴火成本,每日里也有六七百钱的进账。
老板苦笑:“若从前有六七百钱的进账是不假,如今呐,看着是六七百钱,实际上不过是值四五百官制铜铢的数。”
孙化问老板,面钱为何不涨价。
老板道:“来这里吃面的要么是老客了,不好涨价,要么是外地来做买卖的人,衣袋里装的那几个钱,不论什么足铢钱还是轻钱,只听涨价,就去别处吃了。
如今夏税又将到了,要缴纳币税,看着还是去岁的进项,缴纳的也仍是十取一的税币,但官府收的钱,可不是轻钱,是足额五铢,这里外算上缴纳完夏税,手里就净空了。到了秋税缴纳大头时,老要典卖家当筹钱了。”
那边萧黯已吃完了面,听着老板诉苦。
又有食客进来寻座。
萧黯和孙化起身让座。
孙化拿出二十枚新制铜铢交给老板结账。
老板放在手里掂量,口中叹道:“客官这钱簇新,足有四铢重,也是厚道钱了。”
孙化立即粗声大嗓道:“胡!我这是新岁的官制五铢,怎么只有四铢。”
萧黯向老板道了声歉,立即扯着孙化离开了。
路上告诉他,这岁发来的官制铜铢,已不是五铢重,只有四铢。
孙化瞠目,怎么朝廷带头造假币。
萧黯颇为无奈,此岁发行新币,皇帝身边左右重臣谏言,为防外州奸人取铜谋利,官制五铢降为四铢钱。
皇帝纳谏,发行了新制铜铢,官制仅重四铢。
然而,假币泛滥何曾是因官制五铢过重有渔利空间,而是因法制废弛,国有蠹虫。
下铜矿稀有,铜器皿高价。
官制五铢,下发到各州,便有人砸下一到两成铜来流通至制坊,制作器皿谋取暴利,其余制成假币轻钱,流通至民间。
百姓拿到轻钱,彼此交易尚可,但若置换官卖盐铁等,却不能用,只能去钱庄,按实重兑换成官制钱,有时候是五换四,有时候是四换三,若收到个别劣钱,二换一也樱
下百姓饱受轻钱鱼肉。
皇帝也曾痛加整治,皇六子邵陵王萧纶就是因私造钱币,曾被免官圈禁,另有几大州刺史被免官下狱,然而仍屡禁不止。
如今,皇帝年迈,被左右人误导,出此下策,官制五铢减重,短期内可减少国家货币成本,减低奸人渔利。
然而,官制铜铢只有四铢重,送至各州,却仍可砸下一到两成铜,其余制作成更单薄的轻钱流通。只会让市面上更加乱,因所谓官制五铢,也做不得数了。如此下去两三年,只怕各类轻钱泛滥,再难止住。
国币下发到各州,先入州府库,再分散发往各郡,由郡至县。
能调动巨额国币出库,私制假币的,只有刺史级高官,偶有太守。
南兖有假币制坊,中心就在海陵。
北兖也有制坊,中心就在晋宁。
萧黯以封君身份,派王府内史以打理夏税为名去晋宁郡清查,北兖州刺史柳仲礼提前将晋宁郡清理的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查出来。
如果派人去海陵查,相信也是一样结果,因广州州府内有通风报信者。
南北兖州,竟是上游诸州假币流出之地。
罪魁祸首必然是前南兖州刺史如今的国之重臣门下省首脑云杜侯柳淦。其次就是北兖州刺史柳仲礼。
南兖州府要员已大部分更新,然而政令推行仍然涩滞,因州府及各郡都有无形的影子衙署存在。
柳景礼因育孤园事被免职,仍赋闲在广陵,代父操纵南兖政堂。
柳淦、柳景礼父子就是这影子衙署魁首,联合京症南徐、南北兖州权贵,指使众州郡府各级官僚,各地豪强士绅,庙宇钱庄,暗自影响南兖民生,操纵京辅经济,掠夺民财国帑。
南朝六月起开征田税和商税。
南朝两税,夏季六月起至七月终,田商征全年三分之一。种麦农户以麦缴税,市民商税以币缴。秋税九月起十月终,田税、丁税、商税、契税等全额缴纳,到时田税以稻米缴,丁税以布匹缴,不足以币补,其余杂项皆是币税。
官府征币税,历来只认历代官制五铢,手持轻钱者需至钱庄兑换,所以,每到两季税时,尤其秋税时,民商便要被盘剥至敲骨吸髓。
萧黯和众辅臣已决心在秋税前革除轻钱之弊,彻底铲除柳氏在南兖势力。
萧黯在州府召集众州郡要员会商废止轻钱事。
座中有别驾裴玄、治中岑询之、新任广陵太守徐子瞻,海陵太守韦清泉、新任临淮太守穆宣仑,新任盱眙太守刘释等。
治中岑询之主张,拟定时限,彻底废除轻钱。
别驾裴玄提出,在彻底废除前,许民众按实重兑换手中轻钱。
海陵太守韦清泉主张二比一兑换。
盱眙太守刘释反对二比一或按实重兑换,称此举是公然掠夺民财。
众人各有主张,倒没有一个公然反对废止轻钱的。
州府在这厢议事,柳景礼在那厢了如指掌。
每任刺史上任初始,励精图治,似乎都要从废除轻钱入手,废来废去,便知此路难通。本州废止,外州也要流进来,吃亏的还是本地商民。有头脑灵活的州君,便从善如流,与其让别人取利,不如自家来取。
但是,柳景礼与这晋宁王萧黯数次交道,步步吃亏,颇有忌惮,不敢擅作主张,特意回京,去请示父亲柳淦。
云杜侯柳淦端坐在联屏斑竹玉簟床上,身侧两只砗磲大贝盛放着累累冰块,散发着森森凉气,使室内暑气顿消。
柳淦年近古稀,满头白发仍夹杂着寥寥数根黑发,以玉簪绾起,他面部红润,双眉仍大体乌黑,眼角布满皱纹,眼袋沉重,但目光仍锐利有神,犹如壮年。
柳淦手持象牙梳细细梳理垂胸的胡须,慢腾腾道:“轻钱之事,南北朝俱有,非一朝一夕,一州一郡可废止。既然这晋宁王想点燃这把火,那你便助他引火烧身。”
柳景礼道:“父亲的意思是,任由他废止轻钱,待南兖经济大乱时……”
柳淦向儿子投来责备的目光:“你啊,肠子里只能转三个弯。这萧黯,却是个下大棋的对手。这盘棋你若下得好,他便彻底输了,从此让出南兖你若下得不好,大赚这最后一笔,体体面面离开南兖州,到别处谋生去。”
柳景礼听这话,似是个怎样都不赔本的买卖,忙俯首听父亲示下。
父子两个正着话,忽然童来报,世子回来了。
原来北兖州刺史柳仲礼回京探亲,刚进宫面圣回府。换了衣裳来见父亲。
柳氏父子都身材高大,想比之下,柳景礼更像父亲柳淦一些,须发张扬,都有些粗豪之气。
而柳仲礼气质迥然不同,他四十许,皮肤洁白,容貌柔和,唇红齿白,与皇太子等都属温文尔雅的文士风格。
皇太子还是晋安王时,柳仲礼是晋安王府司马,可谓皇太子心腹,皇帝对其也甚为宠爱。
柳仲礼听弟弟了一遍南兖诸事,笑道:“这晋宁王等人,志气不,竟想废轻钱。货币之事,无底之祸,他初出茅庐岂能托的起。不过为我家做嫁衣裳。”
柳淦对嗣子投去赞许目光。
柳景礼得了父兄授意,返回广陵,指挥众官僚士绅,开始操纵南兖经济。
六月中旬,南兖州府开始清查制坊,凡铜制坊均州府登记,铜源管控。
几乎同时,广陵、泰州、淮安各大城市井间间开始传言,州府将废轻钱,夏税时按一比一兑换,八月后轻钱废止。
有士绅开始按实重收购轻钱,商民百姓闻风而动,出手一些轻钱后,忽然明白过来,若是轻钱留在手中,届时可按一比一兑换,卖出去倒赔了。
有商民也开始收存轻钱,轻钱价格越炒越高,钱庄内囤积的轻钱也被投机者借贷一空。
萧黯听辅臣来报有人恶意炒高轻钱,知道他们出手了。
萧黯只放出风声要废止轻钱,却有意不透露具体施行方案,暗示可能会以低于实重比率兑换回收。
原意是让大量持有假币的钱庄士绅恐慌抛出,州府乘机回收。待七月初一,开始收缴夏季币税,以一比一结算,亏空州府补齐。夏税后废止轻钱。
然而,对手狡猾,不但没有抛出轻钱,反而将轻钱价值炒高。
州府本是为商民考虑,一比一认缴,若被士绅钻了空子,利用商民投机心理,使轻钱升值,低价收麦、布、足额铜铢,商民最后手中持大量轻钱来缴税,到时州府也难填补亏空。
最后只能仍旧按实额结算,商民百姓承担最后损失,士绅大赚一笔。
萧黯立即下令清查钱庄当铺,凡大额轻钱,只进不出。
同时调动州府库新钱,在广陵、海陵、临淮几地,大量采购新麦布匹,托高市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