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章殿寿宴大开。
阮贵嫔在上,亲男女眷分席左右,夫妇遥遥对座。
三轮祝寿酒后,太子、太子妃自左右席上同出,以夫妇名义共贺贵嫔寿诞,敬献寿礼。
之后是湘东王夫妇贺寿献礼。
其余众子、女、孙、女按次序,夫妇共离席献礼。
献礼毕,殿外奏乐起。
所奏并无黄钟大吕大合乐,只听管弦丝竹悦耳,正是本朝宫廷名曲东飞伯劳歌。
歌姬发出婉转齐唱,悠扬飘入殿郑
另有数十盛装舞伎鱼贯进入殿中献舞,但见纤腰广袖,舞姿翩迁。
笼华坐在这端,隔着舞女身姿,忽然一眼与对面座中萧黯对视上,彼此微笑。
笼华也不知怎么回事,她只要一看到萧黯的眼神就想笑,忍也忍不住,忙挪开视线。
皇孙辈众王不在京,妃未单独受邀。
笼华与殷宝萝的席位挨着,若被殷宝萝发现她与夫君当众眉目传情,又有一堆妇德妇仪道理要讲。
对面萧黯的左右是皇太孙萧器和临城公萧联,一个妻妾成群,一个偷香窃玉。
笼华心道,你们且离我夫君远些,不要把他熏染坏了。
笼华欣赏舞乐中忽然敏锐知觉有人在看她,她本能侧首望过去。
赫然见男宾上首座中,一位玉冠男子不怒自威,右眼黑纱罩住,以一只独目注视笼华。目光并无狎邪,似带审视,意味不明。
笼华忙挪开目光。
他是长辈湘东王萧绎。
他的独目,海内皆知。
笼华身为侄媳,此次是初见湘东王。
但是,好生奇怪,笼华却有种熟悉感,心内感到隐隐不安,却不知这情绪从何而来。
右手食指突然传来刺痛,笼华诧异,自从萧黯将红丝绳系在她的手腕上,她的手指就再也没痛过。今因出席宴会,她想着亲眷妇人间携手话,若注意到会好奇发问,惹出口舌,就摘掉了。结果手指就痛了。
一根红丝绳这么神奇吗,她并不大信,她戴着红丝绳本是为着萧黯的一片心意。
笼华很快丢开,又琢磨起湘东王。
去岁因岳阳王军户案事发在荆州巡查御史手中,金华宫对湘东王颇为忌惮。
湘东王出镇荆州十数载,督包括雍州在内的上游七州军政事,谓之拥南朝半壁江山,并非夸大其词。
皇帝、皇太子视为肱骨,甚为倚重。
湘东王博学多识,性情持重,不苟言笑,人人敬重,虽眇一目,无损威严。
笼华听闻,湘东王幼年时,皇帝十分疼爱。他右眼患了眼疾一直不好,皇帝焦急,贬斥了数位太医,最后自己配方制药,亲自治疗。结果,他的右眼仍是瞎了。
皇帝十分自责,从此对湘东王更加宠爱。
笼华心道,可见被长辈宠爱太过也没什么好处。萧黯自幼没人管没人问,好端端长大,倒比那些皇子皇孙们更身心健康。
想着想着,心中又得了意,皇室萧家最好的郎君被我选为夫婿,我真是好眼光。
笼华没得意多久。
寿宴罢时,阮贵嫔赐回礼。
竟是每宫府赏赐两位妙龄美貌宫女。
宫中长辈常将年长宫女赏赐各府邸为侍妾,这是对宫奴的慈悲,也是对晚辈的恩宠。
但是,笼华不想要啊。
连带对向来敬爱的阮贵嫔也有了怨念。
好好的过寿,做一尊被顶礼爱戴的老菩萨不好吗,送什么宫女讨嫌的很。
再,宫中如何存了这么多妙龄宫女,既然使唤不了,就不要收进宫嘛。
人家好端赌女儿,让人家断绝人伦,进宫为奴为婢。既然年长,就放出去让人家自主婚配嘛。怎好不论情由意愿,一气批发出去,给各府添堵。
眼看其他女眷都低眉顺眼谢恩,笼华哪敢作色废话,乖乖随众行礼。
笼华闷闷的独坐空车回府。
萧黯的车就在前面。但是,两驾车亦或两个人之间,却隔着历朝历代的礼法和千万卫道士。
他们身后跟着的从车里,还端坐着菩萨派来的两位玉女,该怎么供这两位娇客。
笼华心中大苦,贵嫔祖母所赐宫女,断不能当女官婢女使唤,必然要给予侍妾名份。
从此,她到底还是要和南朝众高门妇人一样,与他人共享夫君了。
笼华忽然对萧黯也恼了。
我在这里气的冒烟,他或者还美着呢!
哼!今晚就赶他去别院做新郎!
他若真去,我就……我就……
笼华忽然不知该怎么办了,她能怎么办呢。
他又能怎么办呢,长辈所赐侍妾,不纳才是不恭呢。
笼华回到内院,也不理萧黯,自己更衣卸妆,沐浴去了。
沐浴毕,回到内堂室,瞧了一圈,没看到萧黯。
心中发慌,难道他真的立即就去做新郎了?
笼华忙问侍女,听在内书房,这才放心。
正要去书房寻他,却见他正从内廊上回来。
笼华反倒一扭身回了内室。
进了内室,四处看,要立即寻个事做,只不要理他。
耳中听他似已进了内堂,忙胡乱拿起一物,竟是一只银香匙。
萧黯进了内室。
笼华忙装作一心为香炉填香的样子。
让仙卉捧香筥,自己用香匙取香丸,添到香炉里爇烧。
萧黯走过来瞧,笼华更加不住的添香,手上带了气,越添越快,香炉开始浓烟滚滚。
仙卉欲言又止,一双眼睛,看看笼华,又看看萧黯,察言观色,觉得闭上嘴比较好。
萧黯接过香筥,示意仙卉先出去。
仙卉松了一口气,忙不迭的走了出去。
笼华仍旧不看萧黯,萧黯话也不接茬,只是不住手的添香。
萧黯从她手里把香匙拿了去,连同香筥都放在香架上。
回身取笑,“你是添香还是添炭,这满屋的烟,一会怎么住?”
他这时还这话?
笼华大为气恼,“这里不好,你去别的地方住去!”
萧黯过来拉她的手,笼华甩开手。
萧黯索性来拥抱她,她只推开。
萧黯低下头亲吻她。
笼华平常最爱和他亲吻,此刻没心情,觉得他可恶的很,只亲了一下,仍旧推开。
萧黯并不放手,又将她牢牢抱回怀里。
笼华在他怀里觉得无边委屈袭来,好想大哭一场。
忽听萧黯在耳畔:“我明进宫面圣,向皇祖父请求你陪我去广陵,顺道把那两个宫女辞了。”
笼华的眼泪瞬间憋了回去。
闷闷问:“这样可行吗?”
“可校”萧黯笃定的。
笼华抬头看他,遇到他的眼神,其中也有点委屈,还有点无辜,又忍不住想笑,还想亲吻。
次日,萧黯进宫面圣。
向皇帝奏报完南兖秋税正事后,字斟句酌奏请道:“臣启皇祖父陛下,臣在南兖事务繁重,常觉头痛神倦。去岁臣妇夏侯氏前往广陵探亲,为臣诵读佛经,臣头痛方解。
臣这月头痛又犯,请陛下开恩,准臣妇伴臣在广陵一月。”
皇帝撩起眼皮,打量几眼萧黯。
心道,想媳妇就是想媳妇,还编瞎话唬朕,老头子也是年轻过的,不知欺君是大罪吗。
不过,他们年轻夫妇,长日里分居,为子嗣考虑,也是不好。
于是道:“准你们夫妇同去广陵,也不必只留一月,年底将至,元日节再回京吧。”
萧黯忙谢恩。
皇帝又缓缓道:“头痛就找太医,听佛经能不能治愈,要看个饶缘法啊。”
萧黯恭敬答应,又开口辞回寿宴赏赐的宫女,道出理由:“臣立志要效法皇祖父,清心寡欲,三十岁前不纳姬妾,五十岁后不近女色,只为社稷建功立业。”
皇帝回想往事,自己也佩服自己。
想这些子子孙孙,论自律,皇子辈唯第七子萧绎像他几分,若在生于绮罗丛中的皇孙辈中找出一个稍像他之人,也唯有眼前这个萧黯。
不过,回想自己当初,与先皇后一夫一妇厮守多年,导致登基为帝时尚无嗣子,最后闹出百般事端。
于是告诫萧黯:“贵嫔好意赐宫女,你为子嗣计,不当推辞。”
萧黯恭敬答:“臣感念贵嫔赐爱,但臣想,先与臣妇生一二嫡长子后,再考虑庶子。以正嫡庶长幼伦常秩序。”
皇帝觉得他的有道理,他当日也曾这么想过,于是道:“将宫女送去金华宫侍奉你母亲吧。”
萧黯忙领命谢恩。
夫妇二人收拾好行装,辞别琳母,登船前往广陵去了。
在一处码头临停后,夫妇二人悄悄汇做同一楼船。同起同坐,笑笑,相拥看江景。
笼华靠在萧黯怀里,看舱外秋水碧绿,长湛蓝,江山如画。满心欢喜,无忧无虑。
忽听萧黯:“我过要带你去很多地方,还记得吗?”
笼华轻快的:“去广陵我就很高兴了,你还要带我去淮安呀。”
“皇祖父给了我们两个月的假,我们去东魏走走。”
笼华立即挣扎坐起,双目放光看着萧黯,“东魏?我们要去邺城吗?”
“呃……邺城去不了。”
笼华双目仍满含热切期待,“去哪里?”
“晋阳……还有博陵……”
笼华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去这两个地方,不过,光听这两个地名都让人激动。
欢呼一声,扑进他的怀里,嘴里甜言蜜语,“和七郎在一起去哪里我都欢喜。”
萧黯心中涌起得意和快活,也忍不住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