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十二月,江南百姓正忙着过元日节。
江北边镇却有一支万人队伍正被东魏肢解。
他们本是南兖军户,遵循军制轮换屯兵。大部份时间里,与普通民户一样耕田劳作。
这岁,因北方边镇被北朝威胁,临时被征调派往淮北。
他们临行前,想的还是能不能在元日前赶回家过节。有不那么乐观的,想的也是春耕前赶回家种地。
虽然,他们是世世代代的军户,也是有家庭,有父母妻儿,有土地的人。
这些人被驱使至北兖州下邳城下,又被驱使至冀州边镇,最后又受将官之命返回北兖。
在北兖州某边镇,督军与校尉被召走。
随后督军持督军令返回,命旅帅率各曲军户分批次疾行前往下邳。
为轻装速行,他们放弃了重甲和重兵器。
然后,他们被数倍于已的敌人包围。
前无领军,后无援兵,只能束手就擒。
他们被收缴了武器,像奴隶一样被铁链锁住手臂,押往东魏郯城。
不出意外的话,到了郯城后,他们将改换衣裳,被押往更北方,从此,与南朝的家人各一方,此生再难相见。
意外发生了。
最大一支被俘队伍进入北朝郯城郡地界后,忽然遭遇一支骑军。
这骑军大约五千人马,冲击东魏军阵,东魏慌乱应对。
战俘们开始响应反抗。
东魏军溃败奔逃。
骑兵留下少部护送他们南返,大部队继续寻找押俘虏的东魏军队。
贺赖在郯城大营听到报告,派出接收俘虏的两万人马,四支队伍,都遭到了南朝骑兵团的重创,战俘逃散。
忽然又报,南朝五万人马朝郯城而来。
然而郯城守军杂役勉强只有两万数。
贺赖忙护督军狼狈后撤。
留断后的三千骑兵被南朝前军全歼。
随后,南兖州刺史萧黯上书弹劾北兖州刺史督军王褒咨敌通敌,欺君卖国大罪,另还有擅杀边将,擅卖人口等数项大罪。
很快皇使携旨前来,王褒被免职下狱,其他涉案热一并免职下狱。
王褒在狱中否认一切指控。
王褒下狱后,光禄勋王增儒率王氏子侄及门生故旧在台城内外活动,皇帝耳中开始听到杂音。
有人,咨敌通敌之人实际上是晋宁王。
在十月,东魏第一次兵临下邳城下时,王褒命各州军出兵围攻,是南兖州军故意溃败,导致首战失利。
在十二月,东魏第二次攻打下邳时,王褒数道军令发给晋宁王,命南兖驻扎冀州和驻郁州军队救援,晋宁王却坐视下邳危局,见死不救。
王褒未请太子令,擅杀南兖屯兵校尉章坚,是因发现章坚将南朝军事调动告知了东魏。
而晋宁王取得的三次胜利,第一次,郁州大捷,是皇太子直接授命冀州刺史柳仲礼主导第二次解救南兖俘虏,是因为章坚败露,不得已出兵自保第三次郯城大捷,统帅是冀州刺史柳仲礼,主力仍是冀州军。
一时间谣言纷纷,晋宁王府南兖军府与王氏门阀北兖军府,各持一词,各有证人,彼此结仇。
王氏门阀闹的厉害,最后,皇帝不得不将萧黯停职。
命太尉羊侃为主审,尚书令谢举、大理寺卿褚猷为副审,彻查此案。
萧黯被停职,将返回建康配合审查。
临行前,岑询之道:“王褒之事极为蹊跷。第一个疑惑是,柳仲礼为什么出兵?”
这段时日来,萧黯饱受攻击,满身污名。
而知道萧黯积极对抗东魏的柳仲礼,在尚书省问询下,却默认了是他自己在皇太子授命下,调动三州军马,指挥了郁州大捷。也是他主动汇兵进攻郯城,彻底解决了边境之患。
萧黯回忆,当日,他前往冀州府游柳仲礼出兵,汇同南兖军、郁州军,共同设伏合击贺赖舍乐格前军。
萧黯的本意是,以家国利益动柳仲礼当场答应愿意私自出兵。然而,柳仲礼却并未当即答应,推脱让他考虑几日。
萧黯离开冀州府后,心中其实已经放弃了。
因为,柳仲礼没有立即答应,很可能是要请示东宫。而请示东宫,就意味着皇太子要么不同意,要么通知王褒。
王褒若知,所有设伏战略功亏一篑。
萧黯与岑询之、徐子瞻最后商定的办法是将招远及周边几镇居民内迁。
以南兖及郁州军守空城与贺赖相持。
贺赖虽占兵力优势,但本是为取利,不会血拼。
若一月攻打不下,必然心生退意,就算不退,身为五州督军的王褒碍于表面职责,也必然要出兵来救。
如此,郁州固然无虞,但重创东魏却也不能了。
然而,让他们意外的是,几日后,柳仲礼同意出兵了。
萧黯当时甚至一度揣测是东宫与王褒合谋,下了新陷阱给他。
然而,彭城和下邳那边的信报显示王褒似乎并不知情。王褒仍照常故布疑阵,将东魏的进攻目标引向冀州。他命令南兖驻下邳军队向东往冀州方向移动。
章坚送来消息后,萧黯让他依王褒命而行,随后章坚装作顺从夏侯昕所持督军令向东进军。
而后,柳仲礼调动冀州主力两万,汇同南兖军、郁州军围歼东魏两万前军,重创了贺赖舍乐格。
这过程,王褒始终被蒙在鼓里。
岑询之发问,是不解,皇太子为什么同意柳仲礼不告之王褒,私自用兵。
如今这情势,王褒入狱后,各项大罪假以时日必将浮出水面。
皇太子忍痛断腕,保柳仲礼接替王褒接管北五州情有可原。
但是,当日皇太子为什么在王褒在北五州威望正隆的时候瞒着他,授命柳仲礼私自用兵。实际上,也正是从郁州大捷,王褒的处境开始急转直下。
岑询之的另一个疑问是:“夏侯昕到南兖州到底来做什么?”
晋宁王府司马夏侯昕涉嫌同谋擅杀边将校尉章坚,也被下狱查办
夏侯昕在狱中咬定所行所有军事均是受督军命和刺史令,对谋杀章坚事一无所知。
萧黯也一直在困惑这件事,在最开始,他认为夏侯昕是东宫派来呼应王褒之人。
夏侯昕作为前线督军,确实听从王褒军令颇为积极,然而也并非未曾请示萧黯。
即使在最后那次自冀州调南兖军回下邳之事,也是夏侯昕派出令官告之萧黯。才有萧黯急令五千骑兵奔袭拦截。
然而,仍是晚了一步。
屯兵校尉章坚被害,另有两曲没有救回,被东魏斩杀掳掠。
如果,夏侯昕到南兖州,是受命于东宫,配合王褒。
那么他做的实在糟糕,不但没有帮到王褒,还将自己赔了进去。
夏侯昕到底在干什么,东宫又在干什么?
岑询之道:“这些蹊跷背后的真相,王褒在牢里不见棺材前不会柳仲礼身份尊贵,正谋接替王褒上位,自不必当前,唯一可以突破的是夏侯昕。
请主君回京后,一不要让夏侯昕被保出狱,二是从他口中问出实情。”
萧黯答应。
萧黯回京时,元月已过半。
看见笼华心生愧疚。
想她生产的时候他不在,新岁的大节她也不在,她却并无怨言。他还将她堂兄下了狱,她也并未埋怨。
萧黯知道笼华一个人承担了来自夏侯府的压力,心怀感念。
笼华装作无事人一般,其实这段时日,确实保受压力,节也没过好。
堂兄下狱,夏侯府惊翻了。
尤其是太夫人,想到孙子自娇生惯养,竟要去那最凶恶腌臜之地受挫磨,病了一场,折腾着阖府家主都各想门路救人。
萧黯是夏侯昕的直接上司,他若出面情,必会使夏侯昕更快脱罪。
于是,笼华饱受骚扰,伯母萧氏,甚至连母亲也都登门来情。
谢太夫人还两次将笼华叫回夏侯府。
第一次,苦口婆心对笼华一通诉苦。
谢太夫人病怏怏道:你如今做了母亲,当知父母对子女推干居湿,咽苦吐甘,爱重如山似海。
待做了祖辈,自己行将就木,食不知味,个人胜败荣辱都成了灰,唯有为子孙谋计深远。
祖母希望,夏侯东西两府,始终是你们姐妹在别姓府里的后盾,不管你们以后遇到什么难处,背后都有人为你们撑腰。
这一门的子孙能和和睦睦,彼此支撑,老身死后,见到你祖父,也能交代了。
笼华装聋作哑,唯唯诺诺。
第二次,疾言厉色教训笼华莫忘本。
谢太夫壤:女人年纪轻轻时,都以为夫妇感情牢不可破,觉得夫妻恩深胜过父母子女骨肉亲情。
到了中年,人老色衰之时,你便知道,你与那丈夫亲情还不如族亲。
他可能为了年轻宠妾、得宠的庶子,防备你、算计你,甚至仇恨你。
到时,你才知道娘家有个好父兄子侄为你撑腰,如何重要。
至少保你被敬重,保你坐稳主母之位,保你子嗣地位。
你若糊涂心思,分不清里外,看看各宫府里,那些被弃在建康,无依无靠的下堂妇,就是你的来日。”
笼华刚刚生完女儿,身心颇脆弱,被骂的眼泪汪汪。
心中也有了一番想法。
然而,等萧黯回京,彼此相见,仍是觉得亲爱无间。
笼华想,或许这个世界,还有比他更爱我的母亲可是,这个世界,再没有人比他更爱我的女儿。
萧黯公事向来不瞒着笼华,和她了江北发生的诸多事。
笼华要求自己,不论亲疏只论道理。
她仍是认为萧黯的所作所为是无可质疑的。
他在江北与那些人周旋,若走错一步,轻则代人受过,失去军权,被逐出南兖州,重则要承担战争失利,里通外国的大罪。
他好不容易应对下来,将国贼王褒下狱,又保住了南朝军民,何错之有?
笼华心里敬爱他,也决定信任他。
既然堂兄是个关键证人,她就要想法子让他出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