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去秋来，细雨蒙蒙，原本定下的宫宴往后推迟，街上的行人也比往日少了，除绣庄以外，其余店铺都不到闭市便关门，莲心撑开一把薄荷绿的油纸伞，为小姐避雨，身材娇小的苏婉玥被她护在身旁。

“小姐，我今日出门前，与别院的人打听过，这家店铺关门晚些，应该是能赶上的。”

“嗯……。”

明日是母亲的忌日，她需出府祭拜，但最近忙着构思山水图，还未来得及备置东西，父亲本就不喜欢母亲，所以对这件事没有上心，还是她出言提醒，才想起来的。

主仆二人赶到那家店铺，买了明日要用的东西，打算回去的时候，雨势迅猛，让她们不得不停驻一会儿，店家也是个心善之人，为她们送来热茶，笑着说:“二位姑娘，你们先喝口热茶缓缓，现在离开的话，若是被雨水溅湿，着了凉就不好。”

“多谢店家。”

她们礼貌地接过杯子，喝了一口茶，然后放到旁边的桌上，在店内等候着。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稍小，苏婉玥答谢店家后，与莲心拿着东西，撑伞离开这里。

遇见一对夫妻从身旁走过，男子悉心护着妻子，生怕她被雨淋到，苏婉玥想到了母亲，在记忆中都是她照顾着父亲，却是没有得到他的欢喜。

“心儿……，你说母亲为何要嫁给父亲，她过得并不幸福，却还是没有离开他。”

“小姐，夫人对老爷是一片情深，我听府里的老嬷嬷说过，当年老爷家道中落，遭到族人嫌弃。老爷发奋图强，过了乡试，背井离乡来齐州赴考，在途中遇见了四处游学的夫人。至于为何要嫁给门不当户不对的老爷，老嬷嬷也说不清楚，她倒是觉得夫人亏了。”

“嗯……我觉着也是。”她抬着头，看向灰蒙的天空，滴落下来的雨水，形成一道帘子，挡住了她的视线。

她也觉得母亲太亏了，这辈子因为父亲，失去的东西太多，最后还是要被误会，父亲曾说过，他不爱母亲，当年娶她也是为了家族利益。

人最可悲的事，莫过于你的深情付出，不过是一厢情愿，在对方眼里毫无价值，感动的除了自己，还有那些所谓的旁观者。

这样想着，苏婉玥不由得走神了，听到有人喊自己，才缓过劲来。

看到眼前的青衣男子，略微有点吃惊，恍惚间想起哥哥的确是今日抵达齐州，只不过前世她为了苏婉琴，没有出府备置东西，误了明日的祭奠，与他大吵一架。

“玥儿……，原来你在这里。”他走上前，身后的小厮紧跟着。

“大哥，你何时回来的?怎么也不先来一封信。”

“昨夜就到齐州，但……舅父有些事要我处理，所以没有直接回府。等我回去时，管家说你早就出了门，让我找了许久。”

“……我这不想着，明日祭拜母亲时，要准备好东西嘛，所以带着心儿来集市购置。”

“我家玥儿长大了，也懂事许多。我本想到回来应该是有的，谁知管家说父亲政务繁忙，没来得及准备，齐州的集市，一到雨季便关门早，我还真是怕……明日误了事。”

苏婉玥看着哥哥，满脸憔悴，想必在边境吃了不少苦，他自成年起，就跟着舅父去了吉州，除了书信往来，很少有机会回来，这次是因为母亲的忌日，疏通许多关系，才能回齐州探亲。

“哥哥，不会的。对不起，之前是我任性了。”她含着泪水，诚恳地道歉道。

哥哥，是我对不起你，不该为了赵允沐，让你一世守护的名誉，毁在我这里，陷入不忠不义的泥潭。

“傻丫头，可又在说什么胡话?”苏少爷轻轻地敲了一下妹妹的头，拿过莲心手里伞，护着怀里的人儿，兄妹二人走在前面，小厮拿着东西，与心儿紧跟在后面。

“我……我是想说，之前不该抢你东西。”

“虽然你小时候，的确有些不可理喻，但谁叫你是咱苏府的掌上明珠，母亲素来疼你，总把我喜欢的，想给了你去。”

“哥哥……你为何不讨厌我?”

“玥儿，你要记住，这世界上某些人可能因为利益，而去背叛和伤害你，但……哥哥绝对不会，你是母亲留给我的宝贝，一定要照顾好你。唉……，只可惜……我这些年还在边疆做事，不能在身边时刻保护你，也不知你是否受了委屈。”

“哥哥，你放心吧，玥儿长大了，会好好照顾自己的，你安心在外办事，将来建功立业，成为赵国勇猛的镖骑大将军。”

“哈哈……我虽也这样想过，但舅父实在是厉害，恐怕这一辈子，都没法与他并名。”

“会的。”

“你在府里，也要乖乖听话，少惹老爷子生气，他……可不像我，事事都愿迁就你，包容你。”

“哥哥……父亲平日虽是严厉，但他还是很爱你我的。”

“或许吧。”

“……”

“不说这些了，我们快点回去，免得雨又大了。”

“嗯……。”

她跟着哥哥的步伐，走得匆忙起来，回到苏府后，苏少爷与平日一样，直接去了自己的厢房，也并未在饭厅用膳，而是嘱咐丫鬟送去。

苏丞相其实对儿子和女儿，一样都是疼爱的，唯独是严厉些，逼迫年幼的长子，跟着大舅子学武，希望苏家也能出个将军，光宗耀祖。

这次他突然回来，苏丞相显然是很不满的，黑着脸责怪了几句。

婉玥也清楚父亲的心意，他其实很爱哥哥，但因为哥哥毕竟是嫡长子，若不能做出成绩来，恐怕难以服众，自然他就更加严厉。

夜晚，她用完膳后，跑去哥哥的房里，陪他聊天解闷，也好叙旧一番。

婉玥知道哥哥九岁时，因为舅父的关系，被送入皇宫伴读五年，与三皇子的关系甚好，所以聊天的时候，诱导他谈及皇宫里的事。

婉玥为哥哥斟满茶水，剥掉新鲜的葡萄皮，把果肉放旁边干净的盘子里，苏少爷毫不客气地拿起来吃了。

“哥哥……我有件事很好奇，不知道该不该问你。”

“有什么你直问就是，难不成还要跟自己的哥哥讲理?”

“……你在皇宫不是陪伴五皇子，怎么倒是与三皇走得亲近?平日送来的书信，也很少提及五皇子。”

“呵呵……，这……自然是因为三皇子讨人喜欢了，至于五皇子，我与他性格不合，话不投机半句多，为何要提他，让自己堵心?”

“三皇子……他如何讨人喜欢?你说给妹妹听听，外面的人都是说他脾气古怪，难以接触。”

“你想知道?”苏少爷饶有兴趣地问道，妹妹自从失忆后，还是第一次主动问三皇子的事。

“嗯……。”

“外人说的话，你大可不必信之。多半是羡慕三皇子有个疼他的爹，据我所知，他聪明伶俐，待人诚恳，为人谦和。三皇子没有因为尊贵的身份，而去贬低过谁，总是很乐意帮助弱小的人。虽然……有些臭脾气，是改不掉了，但总的来说，他是世间难得的好人。

“……为何说他臭脾气?”

“你可不知道，三皇子有多挑食，一个不开心，他能大半年不理人，还不知如何得罪了他。”

“是吗?”她狐疑地看了一眼哥哥，明显是不信他。

“咳咳……咳，你……你别以为我唬你的，这三皇子的臭脾气，宫里人尽皆知。他曾经当众指责御膳房的管事，尽做些他不喜欢的膳食，逼着陛下给辞了人家……。但说起来，他对苏家算是个恩人。”

“三皇子……对我们有何恩?”

“那时，我年纪尚小，初次入宫内，很多事都不懂，得罪了二皇子，险些让苏府遭殃，好在三皇子出面帮我，才躲了一劫。”

“所以你就与……三皇子结为好友?”

“哈哈……这个……应该……是吧。”他尴尬地挠头，傻笑了一下，低着头吃水果，心想我总不能跟你说实话，当年是我死乞白赖地与他交好，因此让五皇子生厌，我与他才相处得很不愉快。

“……?”她看见哥哥这般模样，也是觉得很懵圈，为了想知道三皇子的事，只好低声又重复问刚才的话。

“是……是呀，三皇子……很喜欢与人交朋友……”

“嗯……。”苏婉玥才不信哥哥的鬼话，她的记忆里三皇子是个不善言辞的人，若不是七皇子察言观色，依照他的脾气，恐怕早就惹恼了旁人。

深夜，窗外下着雨，苏少爷想起明日要早起，所以赶妹妹回房休息，自己也好整理东西，方便即刻启程离开。

翌日天还未亮，苏氏兄妹起床，梳洗完毕后，准备出发前往母亲的墓地，苏丞相在府外的马车内，等候着子女，心里却是一团乱。

苏夫人被埋葬在偏远的岐山，婉玥也是不明白为何选这里，在一次无意之中，她听到伺候过母亲的老嬷嬷说起，父亲当年是在岐山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

“爹爹，你说母亲为何不选择在陈氏墓园，偏偏要孤苦伶仃地在岐山，真是让人想不通。”她刻意抬眸望向父亲，想读懂他此刻的心。

苏丞相低下头，掀开车窗帘，险峻的山路蜿蜒曲折，偶尔还有山壁的石子滑落，他永远不会忘记的就是这条路。

当年，孟州的大商贾苏氏，因为错信旁人，导致钱财尽散，苏老爷悔恨交加，服毒自杀而亡，苏夫人本就是病魔缠身，遭受如此打击，不到三日便撒手人寰。

苏少爷与其发妻，被族人赶出苏府，住在岳父的茅屋里，他不甘心就此让苏家落寞，发奋图强，勤学苦读，一举夺得乡试的头筹。

苏氏狠心与妻子分离，前去齐州赴考。风餐露宿也好，饥寒交迫也罢，都不足以让他畏惧。

那年，他穿着一双磨破的草鞋，踏上这条无人敢走的捷径，也正是因为如此，遇见了陈府的大小姐。

陈小姐落马，虽是保住了性命，但还是崴了脚，不敢轻易起身，看见旁边一脸懵的男子，一副书生打扮，想来是进齐州赶考的，于是出言求助道:“书呆子，你若帮我，回到齐州后，府上定会重金报答。”

“……”

“怎么不说话?”

“我怎么知你不是坏人?”他愣愣地说道，这也不能怪自己小心眼，一个身着男装的女子，策马扬鞭地赶路，落马之际，还能够化险为夷，看她如此娴熟的动作，他怎么想都觉得像是个逃命的犯人。

“……”她最不喜欢书呆子，可偏偏在最落魄地时候，遇见了这样的人，委屈的陈小姐不由得哭出声来。

他见状，也是慌了神，若是被路过的商队撞见，怕要说自己欺负一个弱女子。

“你……你别哭了，我帮你就是。”

她听到这话，也是高兴，仔细看了一眼这呆子，长得还挺俊朗的，他走过去扶起地上的女子。

就这样，赶考的他遇见了一个麻烦，每日都得悉心照顾她，自然行程也耽搁不少，好在之前都是翻山越岭，通过小路节省时间的，否则这次一定会迟到。

到齐州后，苏氏送女子去医馆，自己默默地离开了。

她对他倾了心，在日思夜想着他。

在齐州备考期间，苏氏靠着卖画谋生，听闻将军府的陈小姐，很是喜爱岐山的风景，愿意出高价买关于那里的东西。于是，他不惜走路去岐山，画上几幅得意之作，再离开这里，回到齐州卖给一家画舫。

他无意中发现当时救下的女子，竟然就是陈将军的嫡女，而她也一直在找自己。

……，他清晰地记得，中榜之日，为了能够让父亲沉冤昭雪，将来的仕途平坦，苏府重振雄风，他……听从了陈将军的建议，求娶陈小姐。

“父亲……?”她低声喊道，因为已经快到岐山脚，所以不得不唤醒陷入沉思的苏丞相。

“……看来是要到了。”

“嗯。”

“你母亲最爱岐山，是因为曾生活在这里，所以这辈子都忘不了。”

“……是。”她低着头，没有再回答什么，马夫停驻了车，苏少爷拿起东西，先下车等候。

三人沉默不语地爬上山顶，在这里祭拜亲人，那间小木屋虽是残旧破败，但也干净利落，这是因为苏丞相早些时候让人打扫过。

他们一般会在这里休息许久，才出发回齐州，所以婉玥把准备好的食盒打开，里面放着点心和水。

山下守着的马夫，在旁边站着，吃了一块烙饼，喝上一口酒，才觉得暖和许多。

等主人们下山了，他才伺候他们逐一上车，然后启程回齐州城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