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心脉间隐隐阵痛拉回了意识,沈渔剧烈咳嗽着睁开了眼。
眼前是熟悉的寝殿床帐,一侧的窗子隐隐透出些泛白的天光。
“你醒了?”
沈渔听到有些嘶哑的女声,微微侧过头,看到谭月正站在卧榻边。
他一向觉得,谭月是个不通人情的死板女子。
她常常是静静地站在那,黑沙裙袍不染纤尘,盘发妆容不见一丝凌乱,多数时候就像个假人一样。
然而此时,她一向一丝不苟的精致盘发也有些散乱,狼狈之中倒显得亲切了些。
“你怎么来了”
沈渔挣扎着要坐起身,却感受到心脉间持续的钝痛。
他想起来了,昨夜俞子烨找他饮酒的事。
抬起手腕一看,血誓的红点已经消失了。
呵,好啊,拿走便好。
谭月不动声色地望着沈渔,感觉到他身上发生的些许变化。
“上次出关时,心脉本就没修养完全,如今被两股力量撕扯,你最好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沈渔扶着床柱的手微微发白,终是拖动着身子靠坐在床头,轻叹道:
“你都知道了?”
谭月皱了皱眉头,一只纤细的手不自觉的捏着裙角: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
听到谭月低声质问,沈渔牵动唇角,竟露出了一丝自嘲的笑:
“是啊,我就像个不得宠的孩子,在竭力讨宠似的”
他低垂着眼眸,似乎盯着软被上的花纹出了神,不时低声咳着。
谭月见他这样子,心下万千感慨,像是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当年的自己,也曾经是拜入桐定阁内,潜心清修的弟子。
可也是有了心魔,修炼小有所成,便贪婪地想要更多的力量。
不惜牺牲一切,取了双亲的性命,用地鬼之力,最终称霸一方。
可失去一切的痛苦,变得麻木之后
活着,就比从前难上了千百倍。
纵使已无人能敌,却始终过不去自己内心的那一关。
原谅自己,才是最需要勇气的事情。
“之后你打算怎么办?”谭月问沈渔。
沈渔并没回答,他抬头,从窗口窥视着一方天空,飞鸟从山巅一闪而过。
一旦身无负担,也无执念,竟不知道为何而活了。
“别想着了断你的命,”谭月像是了然沈渔所想:
“我费劲心力,才保住了它。希望你对得起我。”
“你为什么还会救起我,明明已经知道,沈言鹤的元神已经不在我身上了。”
沈渔目光澄明,淡淡望着谭月。
“你让我想到从前的自己罢了。”她轻声说着。
她也再清楚不过,只有活着,才能赎罪。
谭月的话,似乎出乎沈渔的意料。
他一直觉得,无论是谭月,还是俞子烨,不过都是为了沈言鹤才对他百般相助罢了。
“不过,”谭月又蹙眉补充道:
“俞子烨的净化法术,修为不够,你随时还有入魔的危险”
沈渔闻言,像是早就知道一样,毫无惊讶之色,幽幽讲起了别的:
“从前我做事前,都喜好给自己留条后路。这一次也不例外。”
谭月皱眉:“什么后路?”
沈渔轻叹道:“我当时想着,即便是我失了策,叫兄长一剑斩去性命,那我也不肯叫他好过。”
闻言,谭月不由得面露惧色,向前走了半步:
“难道你”
“不错,”沈渔闭上眼笑了笑,“我用禁术封印了万千上古邪灵,养在我元神之内。”
谭月听到这话,仿佛晴天霹雳。
她即便再想要力量,当年也从未想过用元神封印邪灵。
这是不计后果,且极其容易失控的邪术禁术。
没有回头之路。
如今,即便是沈渔再想要结束这一切,他也已经无能为力了。
如若贸然斩杀他的元神,五洲便会再次蒙难。
“你,你疯了”
谭月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沈渔却笑的凄凉:
“我是疯了。”
“这一世,我便没活明白过。”
说着他面色一白,紧紧闭上眼睛,隐忍着说道:
“你还是快些离开吧,去找你的沈言鹤”
谭月紧紧抓着衣角,看着沈渔脸上那一抹笑,双手有些发抖。
沈渔喘了口气,带着笑意,似是调侃着她:
“俞子烨元神的禁制她没有求我解开咳咳是她一心求死的”
谭月大惊,一时间神色慌乱,瞥了一眼沈渔,身影消失在屋中。
沈渔闭上眼,凄凄地笑着。
他也就再撑得住,这一时半刻罢了。
劳顿了大半天,晚霞将近,俞子烨此时来到了炎吾,轻巧落在离集市不远的山坡上。
她孑然一身,怀里只揣着沈言鹤送给自己的雪华。
燃灯节的时候,她同他,在这个山坡上放过燃灯。
昨日将要离开桐定阁的时候,她才发现枕边的雪华,竟忘了还给他。
也许是天意吧。
俞子烨走向集市,穿行在热闹的集市间,耳边是熟悉又陌生的吐火罗语。
途径央籍的酒铺,门窗紧闭,已经打烊了。
也是,俞子烨笑笑,夕阳西下,就快要华灯初上,央籍这会儿肯定卖空了酒,回家了吧。
“酒酿团子,酒酿团子了啊,这位姑娘要不要尝一尝?”
听到这一声五洲语的吆喝,俞子烨怅然地回头看去。
热心的摊主手上拿着的,是几个圆糯的粉红色团子。
俞子烨鼻子一酸,像是被风吹到了似的眼眶一红,她拉了拉帽兜:
“来三个,谢谢老板。”
她接过老板递来的油纸包,轻轻的打开。
三个圆糯的粉红色团子挤在一起,散发着熟悉的,葡萄美酒味道。
燃灯节时,沈言鹤从怀中掏出的油纸包中,就是这酒酿团子
一时间,各种情绪涌上心头,俞子烨塞了个团子到嘴里,眼泪却止不住地流。
摊主一抬头,看到俞子烨哭得梨花带雨,马上慌了:
“小姑娘,别哭啊,不好吃不要你钱!”
俞子烨吸吸鼻子,紧紧攥着油纸包,摆摆手快步离开了。
这美味的甜团子,现在她吃起来却是如此的苦涩。
坐在山坡上,俞子烨算是平定了心绪。
吃了三颗团子,肚子里舒服暖和,便神色淡然地看着山坡上玩闹的孩子们。
那是一种尘世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