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桐月想也不想就回答,“自然没有,妾身蒙皇后指婚,是入朝以来的第一人,陆家上下都感荣幸。”
男人笑了出来,声音低低的,“嫁入我夏家,以后便是深门大院,说话小心不是坏事,不过总得看人,我是你丈夫,在这深院中,能保你的人只有我,若连对我说话都不老实,我如何帮你?”
呃,被看出来了吗?
哪一句露出破绽的,她明明就有预想过问题,答案也都是在心里练习过的,没有考虑,没有停顿,讲得这么流畅,居然还被发现?
夏东雷说得没错,能保她的只有他,可问题是,她怎么知道他是真想保她,还是想套话?
陆家跟定疆侯府在政治上并不是同一挂的。
陆家是李贵妃派系,而定疆侯府则是皇后派系。
安平公主虽然在病中,可据说夏东雷每十天半个月就入宫去看她一次,此举甚得皇帝跟皇后的心,对于一个没有母系家族支持的世子爷来说,只要公主还没过门,一切就很难说,指不定公主哪日没了,过几年,定疆侯迫于正妻汪氏以及嫡长媳康氏的娘家压力,又会上书,“世子夏东雷荒淫无道,不堪担当重任,嫡长子夏东于经过几年反省,已经重新革面,请皇上准许改立”也未可知,为了牢固这令人欣羡的位置,也许夏东雷为了讨好皇家,不惜犠牲她。
连她都知道,允许准驸马纳妾并不是皇上大度,而是皇上不想让人觉得他想断了定疆侯的爵位,所以不得已而为之,可是,如果许了名门贵女,但这贵女却对皇后有怨言,那么休了她也不足为奇,此举肯定能让养病中的安平公主高兴,间接大大讨好皇上跟皇后,他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世子之位便能更加稳固,如此,只要子孙能延续爵位,就算晚几年再纳妾,也算值得。
夏东雷笑着看她,“还不讲实话?”
陆桐月装出无辜表情,“妾身真不懂世子爷在说什么,不如世子爷明说,妾身再琢磨着懂不懂。”
敌我未清,就算懂也不能说懂,聪明人通常早死,她还想多活一些时候。
“这么说吧。”夏东雷手指轻敲桌面,“三年前,庄太后设中秋赏月宴,广邀未婚的世家千金跟少爷,你吃多了,带着丫头四处走走,可却一头撞进茉莉园,有个宫女跟个男子在茉莉园私会,两人被你撞见,你虽不认得男子是谁,但却是认得宫女的衣裳,是服侍公主的二品宫女,若是把此事跟庄皇后禀告,庄皇后肯定有赏赐,连带会对婚事大有帮助,不过因为那宫女跪地苦求,你怜惜她身不由己,所以什么也没说。”
陆桐月惊愕之余脱口而出,“你也在?”
不是吧,她是被动的误闯,他也误闯?
那天是十五,陆家吃素,她最讨厌吃素了,好像没吃过饭的感觉,早餐素,中餐素,因此晚上中秋赏月宴进宫,膳食端上荤菜,她就把持不住了,一个回神已经吃太多,腰带勒得难过,便起来走走。
她也怕自己误闯,所以是有请个宫女引路,她再带着甜李一起,但走着走着下起雨,宫女就近带她们去茉莉园的亭子避雨,让她们等着,自己去取伞,不一会时间却有人进来了。
一男一女,握着手。
“你在这等雨停,我先走了。”
“小心些,上了车,赶紧换衣裳,记得找大夫看看,别着凉了。”
“知道。”
“下次入宫,再来看我。”
“我入宫,自然是为了看你。”
短短数句,却是能听出彼此情深意重。
男人冒雨离开后,宫女直目送情郎消失在雨中,这才发现亭子里还有两人,吓得几乎魂飞魄散。
宫女的基本条件是家世清白,这宫女已经穿到浅绿色的绸子,意味着她是皇子或者皇女的近身服侍,这种等级条件更苛,不但得清白,还得三世清白,父亲必须是乡绅,秀才,童生,三者其中之一,才有资格入选。
近身宫女由于朝夕在侧,哪日被皇子看上,那便飞上枝头做凤凰,若服侍的是公主,只要能讨得公主开心,而公主的母妃又给力的话,那对于宫女的家里也能有很大的助力,先皇在位时,碧宛公主的心腹侍女就因为能让公主舒心,进而给弟弟带来了县令之位,二皇子瑞王府中的周富贵跟乔富贵,都是王爷在皇子时代的宫女,现在都翻身为主,因此,虽然是高级奴仆,但还是不少官宦人家把女儿送入宫中。
有好处,自然也有坏处,在宫里必须洁身自好,敢跟侍卫搞暧昧,那是死路一条,家人也会受其牵累,两代不得从商,也不得为官。
那宫女眼见茉莉园中还有其它人,立刻跪了下来,咚咚咚的叩了三个响头,“求小姐饶命。”
五个字,已经语带哽咽。
“婢子罪该万死,婢、婢子入宫,本该好好服侍公主,可是,可……”
陆桐月怎么会不懂,可是遇上了喜欢的人,又哪里能把持得住。
宫里岁月那样长,每日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睡觉都得端着三分精神。
家人巴望着这女儿能给家里带来富贵,可公主跟皇子哪里又是好伺候的,打骂都是随心,连理由也不用。
这时候能有个人对自己好,不动心太难了。
“我入宫,自然是为了看你。”
这句话多暖心啊,也许这宫女日日忍耐,靠着就是这样几句话。
陆桐月深闺无事,就是喜欢读些故事话本,那些故事话本谈论的多是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过年过节家里请戏台,她爱看的也都是月上柳梢头,错点鸳鸯喜冤家之类的,看几遍都觉得好看。
奶娘总是苦笑,但她改不了,比起话本《香妃传》中皇帝的深情款款,四书五经简直无聊到极点,至于女子必读的《女诫》就更不用说了,她看两行就想睡。
最喜欢看的还是吕生与秦小姐在湖边一见钟情。
上官少侠与吉姑娘因为师父错点,无奈成婚,却在后来发生了真感情,吉姑娘承认心意那边真是精彩。
那些故事在书里,在戏台上,再感人都不是真实,陆桐月没想到会亲眼目睹,虽然只是一下下,几句话,但对她这个整天只看话本的人来说,已经圆满了。
真庆幸自己一进亭子就站到柱子边,那宫女跟侍卫完全没发现,才目击到那离情依依的场面。
眼见这个“吉姑娘”还跪在地上猛磕头,陆桐月连忙说:“起来吧。”
“小、小姐饶了我这次吧,我以后不会再胡涂了……”
呃,大概是自己太干脆,吉姑娘以为她是打算直接拎着她去秋宴场地告发,哭得更厉害,单薄的身子抖个不停,显然十分害怕。
“我家里……我家里还有两个弟弟,爹爹已经过世,娘其实是疼我的,她也舍不得我,可家里穷,里保说,爹爹过世,但童生的身分还是能用,若我能被选入宫,马上就有十两安家银,宫中月银也能托人拿出,娘跟弟弟的生活就不用发愁……求小姐可怜,我以后真的不敢了……”
那宫女哆哆嗦嗦的跪着,眼泪掉得滴滴答答,陆桐月看着可怜,亲手扶了她起来,“我不会说的,你放心吧。”
宫女一听,立刻又是跪下,咚咚咚三个响头,“谢谢小姐,婢子以后会天天念佛,祝小姐平安。”
正当这时,那个拿伞的宫女回来了,还没走到便开口提醒,“陆小姐,甜李姊姊,是奴婢拿伞来了。”
陆桐月对那绿衣宫女道:“枝蓝姊姊来了,你快些走吧,不然看到不好说。”
“是,婢、婢子谢过小姐大恩大德。”
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了。
甜李是她的心腹,交代了不能说,自然不会说。
也不关自己的事情,想了两日,很快忘记,怎么样也没想到三年后,会从自己夫君口中听到这件往事。
“那宫女是安平公主身边的雁缤,十六岁入宫,发派到安平公主身边,那时安平公主十二岁,即使这么多年近身服侍,但不算公主特别看重的,才能偷溜出来而不被发现。”
咦,居然是安平公主的人?
夏东雷知道了,没去举发,还装作没这回事?
他未婚妻的侍女在跟侍卫搞暧昧,这对于男人来说应该是不能容许的,侍女乱七八糟,会连累公主名声。
“那男人,就是我。”
陆桐月一时之间以为自己听错了,“你?”
相对于她的惊疑不定,夏东雷显得气定神闲,“是我。”
天啊,这夏东雷不是普通人,他不怕被杀头……
“雁缤入宫前叫做苏可儿,苏先生跟我的启蒙老师许夫子是同窗,我跟苏先生学过两年琴,跟可儿是青梅竹马,她家里穷,又大我两岁,不过我不是很在意,我让孙嬷嬷去跟苏大娘说,别给女儿许亲,等我十六岁时让她入门,只要她有孕,无论男女,我定让她为贵妾,苏大娘很高兴,当场允了。”
陆桐月惊呆了,她刚刚还以为夏东雷是个好色不要命的,连公主的侍女也敢碰,没想到居然是个长情人。
世袭罔替的侯府公子,虽然是庶子,但对于常人来说还是云中人一般高不可攀,定疆侯就两个儿子,以后给夏东雷捐的官也不会太小,落魄童生的女儿,能进官家当通房都是前世积德,何况还是贵妾名分,这诚意可算很足了。
现在想来,她已经不太记得那宫女的模样,但美人这点是确定的,因为当时她那一哭,连身为女子的自己都觉得于心不忍。
“那、那后来,苏姑娘又怎会入宫?她爹爹过世时没来找你帮忙吗?”苏可儿那么急着入宫,肯定是为了那十两安家银,以夏东雷的身分,还不到一个月的例银吧,这还只是公例,不算定疆侯私下偷塞给他的。
既然都说要纳为贵妾,夏东雷没道理小气到这点钱都不给。
闻言,夏东雷神情闪过一丝无奈,“许夫子带我去南方访贺贤之先生,当时贺先生正准备跟几个金发碧眼的异族人出海,我一时好奇海外风光,写信回家说要晚回,跟着出海去游玩,四个月后回到京城,才知道苏先生病故,可儿为了母亲跟两个弟弟入宫去了,几经打听,才知道因为她学得快,挨骂的时候脸也不现委屈,教导宫规的嬷嬷把她送去服侍安平公主。”
“那……”
“知道她在公主身边,后来便是安平公主会出席的宴会我才会去赴约,虽隔得远,不过能见上几眼也算不错,一年多后在相国公府,总算找上机会说话,我让她好好侍奉公主,等她二十二岁出宫,我等着她给我敬茶,却没想到公主因为见我多次,要下嫁于我。”
陆桐月最不喜欢看这种戏了,拆散鸳鸯。
若夏东雷娶的是一般世家女子,将来纳个出宫宫女为妾,不算出格,但若娶了公主,要纳曾经服侍公主的宫女为妾,那是找死。
夏东雷是不可能了。
“后来我跟公主议定亲事,成了世子,能参加宫聚,找机会跟她见面,那日你在茉莉园亭,是她后来跟我说的,不过那次以后我们就没再见过了,世子跟个宫女偷来暗去,我最多就是被责骂一顿,而她却是要拿命去抵错。”
“那不就是我害你们……”
“是你的缘故,但不能说是害,我们这样见面,本来就不太妥,幸好你饶过她,若是别人拿到这个机会,肯定拿去讨好李贵妃了——公主侍女居然勾搭未来驸马,庄皇后绝对无法推托管束不周,而只要跟李贵妃杠上,庄皇后为了显示自己无私,责罚只会重,不会轻,她被打死是一定的,母亲跟弟弟只怕也会受到牵连。”
这样啊……
李贵妃有太子,还有皇帝青梅竹马的情分,后宫再受宠的新妃子,见到李贵妃也都是规规矩矩,相较之下,庄皇后除了印信,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比不上,只要沾上李贵妃,哪怕只是一点小事都会无限放大。
“庄皇后其实也挺可怜,贵为国母,但在后宫,恐怕众位嫔妃更讨好的对象却是李贵妃。”
“你倒有心,还替庄皇后可怜。”
陆桐月知道夏东雷是在说庄皇后让她为妾之事,笑了笑,“我不介意,反正我本来就不想嫁入张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