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点的闹钟准时响起，许卓琳熟练地屈身摸到右脚边的手机关了铃声，屋内恢复安静。似乎又要进入睡眠，她猛地睁开眼睛，躺平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她朝窗外看去，天空灰蒙蒙的，整座城市被雾气笼罩，不枉“雾都”的称号。一只鸟进入她的视野，很快地又消失。她翻身坐到床边，眼睛盯着窗户有些岁月的框架，似乎在想些什么，又什么都没想。几分钟过去了，她才起身离开床走进小小的洗漱间。

梳妆完毕，镜子中的许卓琳轻妆淡抹，明眸善睐，只是没什么表情。她微微地弯起嘴角，并不明显，再次调整弧度，得到一个完美的笑脸。很快地，她收起笑容，回到房间，简单地烤两片吐司当做早餐。等待的间隙，她拿起手机查看时间，发现来自国内社交软件的消息提醒，眼神不安地晃动起来，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

“离职？现在？”总经理的语气充满了不可置信，难得露出大吃一惊的表情。

许卓琳冷静地答道：“是的。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您可以帮我加急处理一下。我需要尽快回国。”

“发生什么事情了？”总经理很快恢复镇定，问道。

许卓琳微微埋下头，抿嘴，随后开口：“我奶奶昨日夜里摔跤住院，医院发了病危通知书。”

总经理从座位上站起身，认真地说道：“我很遗憾。”

许卓琳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当作回应。

接下来的短短两个小时，在总经理的特批下，许卓琳迅速地与同事完成工作交接，办理离职手续。而后便是匆忙地与前厅部的同事道别，七嘴八舌，许卓琳的忧虑被热情的同事冲淡几分。当她走出酒店时，初秋的微风吹过，让她忍不住缩了缩身体。她回头望了一眼城堡般的酒店，她在这里已经工作到了第六个年头。在今天之前，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是结局，在今天她知道了，今天就是结局，只是没有想到会这般仓促地收尾。酒店的门童朝她挥手道别，她微微侧身礼貌地给出一个笑容，随后转过身来走自己的路。行人匆匆，入眼的每一幕景色都像一幅色彩斑斓的油画。

一辆汽车停在她的前方摇下车窗，是总经理的车，她有些疑惑地小跑过去。

“上车，我送你去机场。”总经理简单明了地说道。

许卓琳想要拒绝。

总经理抢在她前面开口：“Jennifer，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情，请让我做这件事情。”

刚上飞机把安全带系上，许卓琳的手机震动起来，是未当班的同事Nancy，刚刚才听到她离职的消息，马上发过来视讯电话，一接通Nancy湿润的眼眶出现在许卓琳面前。

“Nancy，我知道，对不起，事发突然。”

“会有机会的。”

“你可以来中国。”

……

许卓琳不停安慰着Nancy，一名空姐过来提醒道：“女士，飞机即将起飞，请关闭手机或调成飞行模式，谢谢。”

许卓琳忙向空姐点头，说了句对不起，紧接着对手机里的Nancy，我必须要关机了。”

Nancy似乎听不到她说的话，依依不舍地诉说着自己的伤感。

“对不起，Nancy，我必须挂了。”许卓琳匆匆地将挂断电话，退出聊天软件，关机，一气呵成，完成一切后向空姐展示，再次道歉，空姐微笑着离开。

许卓琳松了口气，躺到座椅上，闭上眼睛，她的大脑终于得到放空，忽然想起来她刚刚似乎收到一条新消息，睁开眼睛，意识到现在不能查看，重又将眼睛闭上。当飞机离开地面的那一刹那，许卓琳真切地感受到她即将离开这座城市、这个国家，也许还会有下一次，也许再也不会有了。她的眼睛开始有些发酸，很难不去回想刚来的第一天，那一天，她没有很快乐，正如今天。

“亲爱的旅客朋友们：

我们已经安全的飞抵目的地，飞机将需要滑行到指定的停机位，为了确保您的安全，请在“安全带信号灯”熄灭前请不要站起来或打开行李架提拿行李，在打开舱门之前请不要开启和使用手机。下机时请带好全部行李物品，您的托运行李请到候机楼行李提取处领取……”

着陆前的广播成功打开乘客活动的开关，舱内逐渐热闹起来，许卓琳从浑浑噩噩的梦中醒过来，眼角残留了一点泪水，她轻易地将它揩去。旁边的阿姨正在开机，一连串的菜名从后方传入她的耳里，小孩意外地停止了哭闹，大家脸上都洋溢着开心的笑容。也有几个，像许卓琳一样，并不被周围欢乐的气氛感染，他们只是安静地坐着。飞机滑行的速度变得慢起来，最终停稳，舱门口的空姐微笑地跟她说再见。等待，一个人，一双人，一家人，一群人，她看到自己的行李，拿起，开始找寻出租车接驳处。

“许卓琳！”

“许卓琳！”

叫了两遍，许卓琳才反应过来，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停下寻找出租车图标的步伐，她回头望向声音处。一个成熟稳重又难免带些青涩的男生站在她面前，看到有些陌生的不苟言笑的脸，她愣了好几秒才缓缓开口确认：“许安？”

许安颔首，接过她的行李：“我来接你。”

“差点没认出来。”许卓琳抬头看他，抱歉地笑道，她很难将眼前身姿挺拔的大男生与多年前怯懦的小男孩联系在一起。

许安没有回答，拉着行李箱往停车场的方向走去，一面问道：“有没有吃饭？先去吃饭吗？”

“飞机上吃了些，不怎么饿。”许卓琳答道，说完抬眸反问，“你吃过没？”

许安不动声色地转移视线，避开她的目光，简短地说：“还没。”

“那要先去吃饭吗？”许卓琳接着问道，还是望着许安。

许安点了点头：“爷爷他们应该也还没有吃，打包过去一起吃。”

许卓琳眼中的光亮淡了下来，她不自觉地埋下头，低声问道：“他还好吗？”

“医院刚发病危通知书的时候不怎么好。”许安瞥向许卓琳，观察着她的表情，感觉到她的低落，立马补充道，“今天奶奶的情况稳定了一些，他也放下心了。”

她抬头，嘴角勉强弯起微微的弧度：“医生怎么说？”

“还在观察阶段，有可能好转，有可能……”许安没有继续说下去。

“你打算吃什么？”许卓琳忽然回到吃饭的问题上面。

许安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很快收回了目光继续走路，一面配合地回答道：“去找家粥店，奶奶现在只能吃下流食，爷爷这两天没什么胃口，多少能喝些粥。我知道医院附近有家粥店还不错，直接去那里打包好了。”

话说完没有得到回应，许安才发现许卓琳正盯着自己看，眼泛泪光，他突然紧张，停下来站着笔直，眼睛不知道该看哪里。

“谢谢。”许卓琳说得很温柔。

“没什么。”许安从裤兜里掏出纸巾，摊开，拿着纸巾的手伸到半空停了下来，犹豫了一会儿，递给她，“我答应你的。”

许卓琳擦了眼泪，又转移了话题：“出租车好像是往左边走。”

“停车场往右走。”在许卓琳的温馨提示下，许安补充道。

“我们不是……”许卓琳突然反应过来，疑惑地看着许安，“你买车了？毕业了？我记得……”

“还没有，明年毕业。”许安看到许卓琳惊讶的目光，脸上没什么变化，心里却颇为动容，他解释道，“我跟专业老师做项目，老师挺大方的，给分成。加上一些私活，赚了点。买辆车，去爷爷奶奶家会比较方便。”

许卓琳敷衍地笑了下，随后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在医院越来越近时，她越来越紧张，越来越害怕。许安看着垂头丧气的她，没有直接下车，陪着她安静地坐着。不远处的汽车鸣笛声打破了医院停车场的寂静，许安扭头看向声音处，收回眼光时发现许卓琳正看着他，他不自然地将视线重新放回到她身后正往这边行驶的车上：“他们很想你。”

“你怎么知道？”许卓琳的鼻头一酸，又低下头去。

“他们经常跟我提起你。”

许卓琳不相信地看他：“提我做什么？”

许安给她递纸巾，语气有些无奈：“你是他们的孙女。”

“我算什么孙女？”许卓琳赌气地说道：“什么孙女会从来都不去看他们？出了事情还得让他们求助别人。”

许安叹了口气：“我答应过你的，答应替你照顾爷爷奶奶，我做的事情便是你做的。”

“对不起。”许卓琳知道自己刚才失了礼：“我只是……”

“没关系。”许安十分认真地说道，对上她的目光，而后转身打开车门，“下车吧。”

许卓琳突然庆幸许安在她身边，如果她自己一个人过来，不知道会不会有勇气踏入医院，或者需要花费多长时间才可以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而现在，在许安的带动下，她悄悄地跟在他后面走进病房。

“爷爷。”看到沉睡中的奶奶，许安轻声唤醒坐在床边椅子上打盹的爷爷。

爷爷疲惫的神态见到许安后咧嘴笑了：“你过来啦！”

“嗯。”许安应承下来，接着说道，“来了位客人。”他故意侧开身子让躲在背后的许卓琳出现在爷爷面前。

爷孙视线相对时，爷爷忘记要跟许安说的话，双眼直直盯着许卓琳，如鲠在喉。许卓琳也下意识畏惧地往后退了一小步，呆愣地看着爷爷缓慢地起身。

许安将爷爷扶了起来：“爷爷，我先去外面吃粥。”

许卓琳看着许安消失在自己视野中，听到关门的声音，她的眼眶迅速湿润，眨眼的瞬间眼泪就掉了下来，她慌乱地擦掉残留的泪水。

“回来啦。”爷爷先开口，平淡的语气好像她与许安一样，只是短暂地离开了一会儿。

“嗯。”许卓琳闷声应道，还在揉搓她的眼睛。

爷爷双手磨搓着两侧的裤腿，又再问道：“吃饭了吗？”

许安很快地吃完，特意跑了远路丢垃圾，又在路边待了一会儿。等他再进病房时，奶奶已经醒了，许卓琳坐在奶奶旁侧俯过身去听她时不时地吐出一个字。许安留意到奶奶将许卓琳的手握得很紧，嘴上难以表达的激动情绪用眼角的泪代替了。窗户旁的爷爷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家孙女，像失而复得的宝贝般。他想悄悄地离开，被爷爷注意到，爷爷擦了眼睛有些不好意思。

“吃完了？”

“嗯，您也趁热吃。”奶奶跟许卓琳也看向他，许安走近跟奶奶打招呼：“奶奶，我下午有两节课，要先走了，晚上我再过来。”

等许安过来时，奶奶早早睡下了，许卓琳执意让爷爷休息，自己留下来守夜。病房只留了一盏夜灯，她望着病床上奶奶虚弱的模样发呆，回忆总喜欢在这种时候钻空子。她逃出病房，在走廊上坐着。隔壁病房的阿姨手里拿着毛巾走出来，阿姨朝她点头示意，聊了几句便听见病房里的呼唤声，剩下许卓琳一个人。她想找点事做，随便什么，想到手机，还没来得及办电话卡，于是她对着手机锁屏上的时间玩起读秒游戏，若刚好对上，还是一件让人觉得开心的事情。

“在干嘛？”

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许卓琳的读秒，有些沮丧，她看向来人，又看了眼手机，十点半：“你怎么现在还过来？”

“我跟奶奶说晚上会过来。”许安答道。

许卓琳带着笑提醒道：“奶奶已经睡了。”

许安“嗯”了一声，把手中的袋子递到她怀里，在她旁边坐了下来：“今晚聚餐。”

“香辣小龙虾！”许卓琳惊喜地看着包装盒上的名字，忍不住轻声念了出来，抑制不住的开心：“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

许安没有回答，从背包里拿出另外一个东西，是一部手机，说出已经想好的措词：“刚刚想打电话问你吃什么口味的时候发现没你电话号码，你应该还来不及想这件事情，我就顺道在营业厅办了一张卡，你先用着。不知道你的手机跟国内电话卡兼不兼容，这手机是之前跟老师做项目的时候，对方公司送的，你看需不需要。”

许卓琳才沉浸在香辣小龙虾带给她的感动中，许安又把电话卡的事情给她处理好，她看着许安，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谢谢”两个字显得太轻巧。

许安努力忽视许卓琳放在他身上的眼神，生硬地把小龙虾包装盒打开转移注意力：“你没电话，我按你以前的口味点的，你尝尝看。”

“你还记得我的口味？”许卓琳有些惊讶。

“跟我一样。”

许卓琳睁大了眼睛：“你也喜欢这个？”接着调侃道：“这样想忘都忘不了。”被小龙虾的香味吸引住，许卓琳又发现一件让她愉悦的事情：“现在小龙虾都剥好了卖吗？这么贴心！”

“花钱就可以。”许安回答得平淡，专注于小龙虾的许卓琳自然看不到他嘴角的笑意。

“真棒！以前我们……”戛然而止，许卓琳的表情落寞几分，她尴尬地抬头，无奈地朝他微笑。

许安的眼神不易察觉地黯淡下来，若无其事地替她掰开筷子：“趁热吃吧。”

许卓琳接过筷子夹一个吃起来，巡房的夜班护士刚好路过，笑着朝他们打了招呼。

不过几日，大概是许卓琳回来的缘故，奶奶的气色比以往好了不少。随着病人的身体情况的好转，护士也暗自松了口气，忍不住说上一两句玩笑话：“您家孙子真有本事，娶了这么个能干又漂亮的孙媳妇，老太太这几天恢复得快多了。”

“是我孙女。”在许卓琳还处于信息接收的状态中，爷爷倒是很快地纠正护士的口误。

“您看我，”护士自个儿笑了起来，“我说哪里的孙媳妇这么上心，原来是孙女，难怪不嫌脏不嫌累的。”

“嗯。”爷爷听见有人夸奖自家孙女心情变得愉悦起来。

“您真有福气，孙女不错，孙女婿也挺靠谱的。”护士继续说道。

许卓琳面对护士的侃侃而谈有些发懵，正想着开口解释，就听到爷爷搭腔：“是挺好的小伙子，不是孙女婿。”

护士吃惊地看向她：“不是吗？”

许卓琳向一脸认真询问的护士摇了摇头。

护士的笑容变得尴尬起来：“您看我，直往恋爱关系想去了，原来是哥哥妹妹啊。”

爷爷又否认了：“男孩要比我们家卓琳小些，还在M大上学。”爷爷的语气颇为自豪，像是在介绍自家孙子一样，想继续夸夸许卓琳时却没了言语，只维持着笑脸。

“M大啊，是个高材生哩！”护士惊叹道，接着又说，“我看我啊，还是不要再猜他们俩的关系，左右猜不对。”

爷爷爽朗地笑道：“他们俩互相还不认识，还没来得及介绍。”

“那老头子可得抓紧，这年头这么细心的男人少了，外面的小姑娘都如狼似虎地盯着呢。”护士立马说道，“不瞒您说，你们刚来的时候，隔壁房间的那个小护士就盯上你们家这个小伙子。不过小伙子可能心气高，没给联系方式。”

爷爷瞥了眼许卓琳，许卓琳似乎并没有什么情绪，他又转向护士答道：“小孩子的事情我们说不清楚。”